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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十四歲的兒子大浩,九歲的女兒纓絡,被剛才發生在眼前的一切嚇著了,雖說守在媽媽身邊,一個幫著添柴火,一個幫著拉風箱,可是誰也不敢說話,連哭都不敢出聲,只管哆哆嗦嗦地幹活兒。陳山妹知道,孩子們都嚇破了膽,她心裏那個痛喲。可事到如今,人都殺了,還能有什麼話可說,還能有什麼辦法可想?
陳山妹感激地看了看他,又努力地想了想,透過裝了鐵柵欄的車窗,對兩個緊緊依偎的孩子,用沙啞的聲音說了兩句話:
然後她將臉轉向前方,看著那條曾經把她引向苦難的深淵,而今又要把她引向死亡的小路,表示可以走了。司機還有點遲疑,轟著空油門等待發話,為首的警察見狀,似乎下了個決心,才揮手示意開車。
安鶯燕七歲時,跟著改嫁的母親到了繼父家,十二歲就被那個禽獸給糟蹋了。懦弱的母親忍氣吞聲.怕聲張出去不光壞了女兒的名聲,還得把丈夫送進監牢。亂|倫的日子,就這麼一年年過下來,到了十七歲那年,安鶯燕已經為繼父做了三次人工流產。直到她隻身出逃,繼父還遍訪親友四處追查,揚言要把她綁回家去沉了潭。沒有親可投,沒有家可歸,為了活下去,安鶯燕蹚了歌舞廳的渾水,做起皮肉生意,好像也沒有什麼障礙。在她眼裡,無論那些嫖客如何粗魯,如何骯髒,都要比她千刀萬剮的繼父好得多。
在這個太陽光又明又亮的正午,三十五歲的農婦陳山妹,最後一次走過自家飄著雞湯香氣的堂屋,穿過田野里蔥蘢碧綠的莊稼,走向了九-九-藏-書警笛嗚叫的囚車,一句話也沒有。她的兩個孩子一向懂事聽話,看見媽媽一聲不吭,也都緊抿著嘴巴,不哭不喊。
安鶯燕又說:沒有錢也沒關係,法院會給你派一個不要錢的……當然還是要錢的能力強,比那些不要錢的,辯得贏些。你看看,錢還是蠻重要吧。人活一世,有什麼別有病,沒什麼別沒錢,誰不想賺錢,怕只怕錢在你手邊,別人就是不叫你賺。像我這種人,要文化沒上過學,要力氣沒做過工,想穿幾件漂亮衣衫,過幾天快活日子,就得自食其力多賺錢。結果呢,三天兩頭喊打喊抓的。我又沒偷,又沒搶,也沒殺人放火,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個公共男廁所。人吃五穀雜食,還能不上廁所?像你那死鬼男人,就是沒錢上公共廁所,要是來上一趟泄泄火,也不至於打自己女兒的主意,把你害到這裏邊來……
媽媽對不起你們。
朱顏和安鶯燕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又開始拌嘴。她們倆一天不幹仗,女監二號倉就像缺了什麼似的,讓人覺得不太正常。陳山妹不知道這兩個妹子,怎麼會從見面第一天起,就成了冤家對頭。
靜默之中,大浩把纓絡梳著黃毛小辮的頭,死死抱在胸前,用自己並不粗壯的臂膀護住妹妹,彷彿要用他的姿勢向媽媽傳遞一個信號,他會好好照顧妹妹。
陳山妹一開始認認真真聽,生怕錯過了一個字。聽著聽著,先是一頭霧水,不知道她在說些啥,後來看見旁邊的女犯都在擠眉弄眼,偷偷發笑,也就猜到裏面的蹊蹺。等到完https://read•99csw•com全聽懂了,陳山妹的一張臉,已經臊得紅布一般。原先只聽見村裡打工回來的人說,城裡有一些年輕女人,穿得光鮮,吃得香甜,一天啥也不用於,只要陪男人睡覺就行了,陳山妹不信。現在親眼見識了,不光有,還這麼不要臉。
果然,當她剛把幾片臘肉夾起來,分別放進大浩和纓絡的碗,孩子們還沒來得及吃到嘴裏,警察就來了。陳山妹摘下身上的圍裙,到屋子裡照著鏡子梳了梳頭髮。衣服早就換過,因為上邊的血跡又濃又腥,無法再穿了。
一個犯了死罪的母親.用這樣的方式跟孩子們告別,見多識廣的警察們也料想不到。他們覺得無論如何,陳山妹應該跟兩個孩子說點什麼。當囚車已經發動,車子啟動時,為首的警察用很溫和的聲音問陳山妹:你還有什麼話要跟孩子們說,有什麼事情要交代嗎?
陳山妹剛進倉的時候,安鶯燕最早過來關照她,而且不知從什麼渠道很快打聽到陳山妹的案情,就此大發議論。安鶯燕點著彩色的頭,對陳山妹殺死企圖亂|倫的後夫,表示熱烈的贊同,說:這種畜牲都不如的男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你這是為民除害,政府肯定不會槍斃你。你甭太擔心了,見義勇為犯了哪門子罪了?說不定法院會酌情處理,給你一個從輕發落。
陳山妹不會說那些有緣無緣的話,不會在意誰有地位誰有錢,但她看人也有自己的標準,那就是順眼不順眼,為人良心好不好。順眼的可交,心好的可靠。可是在安鶯燕和朱顏這兒,她https://read.99csw.com的標準不夠用了。
囚車向前一衝,路上的揚塵立刻遮斷了視線,只聽得塵埃霧靄里,傳來孩子們凄厲哀傷的叫聲:媽——
一番掙扎,已經讓陳山妹耗盡了力氣。灌了腸之後,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好像有七十二個孫悟空在裡邊打滾。隨著一大盆污穢的稀漿飛流直下,她的身體似乎連血帶肉一起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層皮囊貼在床上,輕飄飄的,隨時可以讓一陣風給吹起來,飛揚而去。然而,她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宛如塞滿了帶棱帶角的石頭,那麼結實,一陣陣硌得人鈍痛。以她的感覺,這些石頭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從她心裏搬走了,這種結實的痛楚也將伴隨她走完不會太長的餘生。
那一聲喊叫,把陳山妹的心喊碎了,再也拼不起來了。她覺得等待自己的,只可能是某一天,腦後砰的一聲槍響。
從那天開始,陳山妹和安鶯燕成了一對朋友。同倉的女犯沒有誰想得通,這兩個品行和經歷完全不同的女人,怎麼會變得如此親密。
陳山妹一聽就急了:要錢?我哪裡有錢?
自扔下手中帶血的柴刀那一刻起,陳山妹就抱定了死的決心。殺人償命,是她腦子裡最簡單也最明確的天規地矩,殺了人還會有什麼酌情處理從輕發落,她從來沒想過。
安鶯燕倒是完全不在乎陳山妹的態度,一如既往地熱忱相待。看見她想孩子想得吃不下牢飯,就把自己的方便麵泡給她,聽見她整夜整夜哭,還貼到她耳邊來哼歌。安鶯燕的嗓子好,歌也哼得好,哼著哼著,陳山妹就慢慢睡著了。安鶯九九藏書燕天天這麼做,從來不嫌煩。
她把家裡最後一隻下蛋的雞殺了,放在鍋里燜著,又從爐灶高處的房樑上,取下過年留的老臘肉,薄薄地切了。然後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摘了幾個紅紅的尖辣椒,一把綠茵茵的大蒜苗,還有兩個長茄子。她明白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給兩個孩子做飯了,要好好多做幾個菜,讓他們吃剩的也能多吃上兩餐。
陳山妹聽著聽著,不禁涕泗橫流,輕輕把安鶯燕的手拉過來,摩挲了半晌,彷彿要用自己粗大的、曾經殺死過一個男人的手,向她的身體里傳遞某種力量。
她不敢。她害怕。
陳山妹是個本分人,受不得別人一點好。被安鶯燕這麼不明不白地關照,心下過意不去,嘴上也漸漸親近了些。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發問道:安妹子,這倉里住著十幾個人,數我罪行重,也數我最窮,你怎麼獨獨照看我?
從早晨發生了那件血案開始,陳山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現在依舊一言不發。她安安靜靜地讓警察給自己戴上手銬,安安靜靜跟在警察後面,朝囚車走去。經過孩子們身邊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停留一下,摸一摸他們的頭髮,跟他們說一句話。
安鶯燕點點頭,很內行地說:你得花錢請個律師,讓他把你為什麼殺人的原因搞清楚,然後到法院去替你辯護……
警察到家裡來抓她的時候,陳山妹在照常做午飯。
安鶯燕露出慘淡的笑容,關閉了嗓子的高音,悄悄對她說:因為我佩服你,你敢為了保護女兒,殺了那老畜牲。要是當年我媽有你這樣的膽量,我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副read.99csw.com死相,豬不親狗不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陳山妹怕瞅見孩子們的眼睛,她的腿會軟成兩條繩索,再也直不起來;怕觸摸到孩子溫熱的額頭,她的心就會被鑿出千百個窟窿,變成一張篩子,把孩子們的模樣漏出去,等她想念他們的時候,再也記不起來。她更怕孩子們抱住她的腰,哭喊著叫媽媽別走,他們的身子會嵌進她的肚子,重新變成她的一部分,像當年十月懷胎那樣。她不能讓他們跟著自己,到那樣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她只是不知道怎麼自己一夜之間,就從好人變成了罪人。
原來,看似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的安鶯燕,肚子里埋藏著一個深深的秘密。
陳山妹不想再理她,也不再相信她的話,剛剛在心裏燃起的希望,也隨之熄滅了。
雞還沒燜爛,陳山妹就叫孩子們快擺桌子。右邊的眼皮突突突跳得越來越厲害,她知道跟孩子們生離死別的時辰越來越近了。
可是安鶯燕的幾句話說得如此輕鬆,什麼見義勇為、酌情處理、從輕發落,陳山妹雖說半懂不懂,總還知道她的意思是說,殺了人也有不用抵命的,人民政府會區別對待。於是又驚又喜熱淚盈眶,慌忙問道:這是真的?會有這事?
回去把灶火熄掉,別讓雞肉煳了。
自打朱顏來到女監二號倉,和安鶯燕就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開始是安鶯燕撩撥朱顏,朱顏不理不睬,後來朱顏開始接招,也是安鶯燕說十句她才回一句,但每句話出口,都夾槍帶棒,槍棒上還沾著毒藥和鹽水,讓人碰著就得軟了手腳,再痛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