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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彪哥氣哼哼說:最近這倉里的人都變成了啞巴,老子覺得鬧心。你馬上給老子組織一台聯歡會,每人都得齣節目,誰也別想搞特殊化。演得好老子有獎勵,演不好老子要罰,如果有意抗拒集體活動,別怪老子不客氣。
魏宣開始對這位自稱賊船船長的彪哥,有點刮目相看了。本來他以為此人充其量是一介有勇無謀的草莽,仗著兇悍和霸道奪取了倉中第一把交椅。現在看來,彪哥未必那麼簡單,他可能沒有多少文化,城府不深,可他對人心的把握,或許深過高學歷高智商的自己。有道是:人心即是江湖,混跡江湖多年的彪哥,一定儲備了用血淚換來的心得,只不過被他粗放的外表遮蔽了。
倉里又變得一片沉寂,彪哥的臉色更加難看。顯然,這次較量的結果,已經不利於彪哥了。
這一聲喊無異於向一號倉居民們宣布,這老頭外邊有人罩著。勞動仔不叫他的編號不說,還尊稱萬爺……您……誰都不傻,明白著呢。
老萬頭並不像其他嫌犯那樣,馬上立正報到,而是不緊不慢把手裡的報紙疊好,又將紙鍾的指針撥到八點,才跟著看守開路。
彪哥嘴上說著話,眼睛直逼老萬頭,分明是要叫板的樣子。
按照歪脖的點名,眾犯依次開始表演,怪模怪樣幹啥的都有。彪哥誇張地大笑,隨意頒發一二三等獎,命歪脖給這個發塊糖,給那個發兩片餅乾,有要罰的,就讓其學狗爬鑽褲襠。等到只剩下魏宣和老萬頭沒有出場了,魏宣表示他可以唱歌,彪哥對他說:你的歌不用上場,以後唱給老子一個人聽,今天就算你完成任務了。
以老萬頭進倉后的種種表read.99csw•com現,魏宣看出來,與之相比,彪哥再強悍也只是個雛兒,這老頭才是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井口被亂石與枯枝掩蓋,裡邊不定藏著多少干戈玉帛呢。彪哥肯定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如臨大敵,想用先發制人的咋呼勁,鎮一鎮對方。這好比一大一小兩隻狗初遇,都是小狗拚命叫,大狗默默然。動物心理學家說得明白,那是因為小狗害怕,想弄點動靜出來壯膽兒。眼前這兩位的相遇,比大狗小狗來得複雜,內心的強弱並不與形體大小成正比。彪哥這一番咋呼,說明他在老萬頭面前是小狗一隻。
後邊的話沒來得及說,被彪哥一個掃堂腿給踢了回去。
平日這些雜事,都是由大副、水手長之類的副職指揮,今天早晨因為來了兩個新人,彪哥便親自過問了。老犯們知道彪哥要向新人們展示自己的管理能力,都十分賣力地配合,效果當然也顯著。不一會兒,擁擠混雜的囚倉,已經一切就緒,所有的被褥都整齊地碼放在大鋪正中的牆邊,疊得帶棱帶角,毛巾和口杯排成一橫排,跟軍營里士兵的物品一樣規整。廁所也已擦洗乾淨,尿桶被刷得可以放到廚房裡去挑水用。
這是彪哥不能忍受的。只聽得彪哥用鼻子哼道:大副!
這些被稱作勞動仔的人,是看守所里除警察外最自由的幾個。他們多半犯事不大,刑期不長,有的人開完庭,將拘留時間一抵扣,只剩了半年不到,又沒有越獄逃跑的擔憂,因為沒有誰會用指日可待的自由來賭運氣。警方也懶得再將他們移送監獄,便留下來充當免費勞力。這些勞動仔一邊勞動,一邊做著九九藏書替嫌犯傳遞信息、買賣煙捲之類違法亂紀的事情,假如被發現,可能加刑受罰,假如不被發現,有錢花有煙抽,賽過活神仙。沒啥大事的時候,看守們對這些人眼睜眼閉管得很松,勞動仔們也心領神會有所孝敬。所以嫌犯沒誰不想當勞動仔,只是苦於條件不夠,或者沒得到看守的賞識。
這一番景象讓魏宣感到十分驚訝,在他想象中烏合之眾聚集的牢房,除了又臟又臭,還能有別的可能?往日他們坐在寫字樓里,有專職保潔工一天兩次來清掃,還免不了誰又把快餐飯盒扔在門邊,或者把果皮擱在窗台上,讓新加坡籍的行政主管看見之後,大為頭痛地說:愚民不可教。然後再次申明他們新加坡是世界上最乾淨的國家,人民是世界上最愛清潔的人民。魏宣忽然想到,要是把一號倉搬到新加坡去,是不是也能評上個衛生先進單位呢?
有個好事的傢伙出於好奇,斗膽將腦袋伸到窗口說:報告政府,請問現在幾點了?
一號倉早有了聯歡的套路,不等發話,老犯們已經在鋪上伸胳膊伸腿,口中喊道:「我的地盤我做主——動感地帶耶——」
從來狗仗人勢的歪脖,此時面對一個乾瘦老頭,躊躇不前,怯場了。
出乎人們意料,老萬頭不等歪脖動作,主動起了身,先走到被垛跟前把紙殼鍾向前撥了一下,指在七點半的位置,又隨手從旁邊的飯盆里拿起一把硬塑料飯勺。只見他賊亮賊亮的眼神從眾人臉上掃過,用魔術師的手法,將勺子做了交代,接著以兩個指頭捏住勺柄的根部,慢慢搓,慢慢搓,不一會兒,勺子像一片脫水的葉子,齊根九九藏書兒耷拉下來。
魏宣從勞動仔手上領到一個饅頭,一碗白粥,還有幾根辨不出是什麼品種的老鹹菜。因為是生面孔,分到他碗里的粥清湯寡水,加上鹹菜一兩根就給打發了。在盛粥和夾鹹菜的時候,勞動仔顯然看人下菜碟,看到熟悉的或者地位高些的老犯,會撈些稠粥,夾上來的鹹菜也多幾根。彪哥的飯由他的手下代領,勞動仔一看見那個奇大無比的飯盆,馬上滿臉恭敬,先把鐵勺挖得深深的,打出一勺稠粥,想想不過癮,又加了小半勺和一大夾鹹菜。
彪哥正叉著腰,吆三喝四地指揮值日的嫌犯整理內務,其他人都集中在風倉里,排隊放茅。風倉是倉室附帶著的一個露天場地,頂部用鋼絲網封閉,裡邊設有廁所、浴室和蓄水池,廁所和浴室沒有門,巡視的看守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其中的一切動靜。
然後,老萬頭回到自己的座位,開始去看他的報紙,而且看得特別仔細,仔細到連每一個小廣告都不放過。倉中眾人像是怕影響了他的閱讀,一時都悄無聲息。
老萬頭似乎不把開飯當事,穩坐如初等人供奉。果然,勞動仔發完了大鍋飯,從小車上拿起一個塑料袋,喊道:萬爺,您的一份在這兒呢。
魏宣如釋重負,倉里空氣卻驟然緊張。老犯們都停下動作,變成了一群蠟像,按他們的經驗,船長要有大動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倉里鴉雀無聲。正不知如何分解,一個看守走到門口,叫道:175號——萬金貴,出來見律師。
老萬頭面無表情地收下東西,回到地鋪上,慢慢打開口袋,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出一盒牛奶,一個麵包,一個雞蛋,這些已足夠人九九藏書大跌眼鏡。還不算完,又慢條斯理拿出一份報紙,一沓白紙,一支圓珠筆,一瓶糨糊。有經驗的人看見,都以為這是一個要犯,有無數的秘密要向政府交代。
那傢伙情不自禁地說:噫,這老頭,可真牛逼……
彪哥明知故問道:哪一個?哪個敢這樣大胆!老子說過了,集體活動必須全體參加,誰搞特殊化老子不客氣。
眾犯禁不住一齊驚呼。彪哥張了張嘴,差點跟著叫出聲來。老萬頭把變形勺子往飯盆里一扔,若無其事地坐下,繼續看他的報紙。
只聽彪哥惡聲惡氣問歪脖:大副,這屋裡有人只看戲不出力嗎?
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之後,魏宣醒過來。朦朧之間,他知道天已經亮了。
彪哥的胃口因此大受影響,比別人又多又稠的粥端在手上,也沒有了往日的優越感。歪脖見此情景,忙從牆角的紙箱中拿出一盒豆奶,撕開口遞給他。彪哥一把奪過,仰頭咕嘟嘟兩口喝乾凈,砰的一聲將盒子摔在老萬頭腳邊。
彪哥的得意和張揚,對老萬頭幾乎不起作用。眾人忙成一團的時候,他依然故我,盤腿垂目而坐,直到一切就緒,才慢慢起身,趿著鞋走過倉間空地,徑直往風倉里去了。
老萬頭第一次對彪哥的發作做出反應,把眼睛抬起片刻,並不跟他對視,復又低頭接著去讀他的報紙。
歪脖忙應道:到!
老萬頭剛喝完牛奶,正把把紙盒拆開熨平,用指甲掐出一個八棱形的邊印,又按鍾錶的時間均著分了十二個點,用筆把它描粗了。看見彪哥扔過來的盒子,老萬頭低頭把它拾起來,同樣拆開熨平,掐出一長一短兩支鍾錶的走針,再從竹席子的破邊上撅了根小九九藏書棍子,將三個零件穿起來,做成一隻紙制鍾錶。他將紙鍾放在被垛上,看看外邊的光線,又用鼻子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挺有把握地將時針撥到七點一刻的位置。
魏宣這麼想著,不禁扭頭去看老萬頭。
看守看看腕上的表,答道:八點過兩分;
老萬頭走路,步子邁得如同蜻蜓點水,身子如同影子般輕飄,帶著陰浸的寒氣,從人們身邊擦過,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魑魅魍魎這些非常生僻的詞兒。老萬頭只不過輕輕走去風倉放茅,已經給倉中各路好漢施加了無形的壓力,人人嘴上不說,臉上都掛了肅然的表情。
歪脖小聲說:有,還有一個。
說著,彪哥沖歪脖一擺頭說:你來執行條例,犯到哪兒辦到哪兒。
正在微妙時刻,早飯時間到了。送飯的勞動仔推著小車,上邊放著一籮筐饅頭,一桶稀粥,每到一個倉口,用大鐵勺哐哐敲著門邊,操著比看守還要高亢的聲音喊道:開飯開飯!拿碗來接!
放茅是排泄的統稱,大便稱為放大茅,小便稱為放小茅。廁所只有一個,倉里的嫌犯有小二十人,據說彪哥進來之前,嫌犯們常常為了爭奪茅坑爭爭吵吵,甚至拳腳相向。自從按船員編製整改之後、彪哥第一個行政措施就是進行放茅改革。所有人分大茅小茅排成兩隊,以倉里職務為序,先高后低。放大茅可以使用茅坑,每人平均時間為五分鐘,碰上有人便秘或者長了痔瘡,可以申請延長如廁時間,一般增加三分鐘以示優待。放小茅的在牆根的尿桶里撒尿,放茅時間結束,尿桶由值日嫌犯傾倒沖洗。時間長了,魏宣才知道,早起這番忙而不亂的氣象,是彪哥做船長的得意政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