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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魏宣搔著頭皮,發愁地說:船長,你審查節目比上春晚還要難呀。這首再不行,我也沒辦法了。
彪哥沖他瞪一瞪眼睛,眼珠子在屋頂昏暗的燈光下,顯出一種亢奮的亮來,壓著嗓子說:你以為老子傻呀,不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老子是為了吸引雷子的注意力,掩護那些哥們兒逃命。他們是老子叫來的,老子得罩著他們。這種時候要是飛哥在,他肯定二話沒有也得這麼干。老子半輩子崇拜飛哥,事事都想學他的樣兒,大難臨頭不能自己先尿了褲子。
彪哥正經八百地說:當然是真的,騙你是狗。跟你們小學讀完讀中學,中學讀完讀大學,大學讀完再讀這士那士一樣,仗義的名聲也是一天天攢起來的。就拿飛哥來說吧,他要是認了誰,就大小事罩著你,豁出命都護著你。當然除了心真還得手狠,該出手時敢出手。像飛哥剛出道的時候,有個老惡霸相中了他哥們兒的女人,當街攔住用咸豬手抓人家的胸脯,他哥們兒跟那個老傢伙幹了一仗,受了重傷敗下陣來。飛哥不幹了,單槍匹馬打上門去,硬是把那老東西的一隻咸豬手卸下來,送到醫院去慰問他哥們兒。為這事兒,飛哥在勞改隊搬了八年磚,可他在我們心中的地位,嘩曄地漲停板,比他沒當勞改犯的時候,上升了不知有多少倍。從牢里一出來,他的隊伍天天發展壯大,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規矩,正缺錢花。老子偷的錢一交上去,正好填了飛哥花錢的坑,自然成了飛哥的親信。那兩年,老子跟著飛哥混,那叫一個爽。
魏宣睡得迷迷糊糊,睜眼一看是彪哥,心裏煩嘴上也不敢說什麼,只好問道:船長,你還要學歌呀?還是等明天天亮再說吧。
好不容易學得差不多,彪哥覺得可以放單飛了。正好碰上女監集體大放風,彪哥信心十足地跳上了被卧垛子,對著小窗戶外邊就嚎上了: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彪哥找到魏宣,把事情一說,兩手往腰上一叉,眼睛直勾勾瞅著他,好像馬上要把要唱的歌,從魏宣嗓子里直接摳出來,去獻給女監的心上人。那個認真勁兒,讓魏宣看了大為詫異:一個準江洋大盜,關進這小屋子裡,轉身就變成了情聖,也太讓人匪夷所思了九*九*藏*書
魏宣聽他越說越沒譜,趕快打斷他的話:噓……這種話你可別瞎說呵,別把你心裏的秘密告訴我,我害怕。
魏宣又問:你不是為拍出了老千客的眼珠子犯的罪嗎?怎麼又成了打群架了?
關於飛哥的事迹,彪哥一直掛在嘴上,說得這一號倉的老犯們,早都耳熟能詳了。魏宣剛來沒幾天,不知道飛哥是誰,就隨口問了一句:誰是飛哥呀?
看見大夥哄堂大笑,彪哥說:你們不信?聽這歌詞,句句都是我要對見男春說的。我說給你聽呵。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這裏的表演很精彩,請不要假裝不理不睬……這不用解釋了吧,我叫她過來看我……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壞,其實我很可愛……這也不用說,她過來一看,就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可怕的人……這一句,寂寞的男孩情竇初開,需要你給我一點愛……管它什麼初開,我知道就是第一次動了心的意思,第一次動了心,需要她給點愛嘛……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來這個女孩不簡單……不能按原來的詞唱成每個,我只要她這一個,多了就忙不過來了……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女孩子的心事真奇怪……你說她奇不奇怪呀,跑到這邊來撩了一把,就再也不見了,是很奇怪呀。你說這首歌怎麼不是為我寫的呢?
魏宣說:我知道你還沒成家,寫給爹媽也行呀。
彪哥也跟著笑,笑聲太大,把一個犯人給吵醒了,遠遠地抗議說:誰這麼吵呀?不讓別人睡覺啦!
彪哥往他跟前一坐道:誰說老子要寫家書了?老子沒家,寫什麼家書?
想來想去,彪哥忽然想了個主意,他要唱歌,用歌聲把見男春找出來。
自從踩著被卧垛子扒窗戶,看見了那個自稱見男春的女人之後,彪哥心旌飄搖不得安生。每天睜開眼就惦記著再續樓台會,趕著嘍噦們把被窩垛子碼實在了,還時刻豎著耳朵探聽窗外的動靜,一有女犯的聲音,靈猴上樹一樣,噌地就蹦到被垛子上去了。
魏宣問:寫什麼?寫家書?這就怪了,每次看守讓大伙兒寫家書,你都說沒什麼可寫的,現在深更半夜的怎麼又想起……
彪哥想了想,答不出個所以然:好聽的,讓女人一聽就知道有https://read.99csw•com人想她的。魏宣更加認真地說:那是情歌。可是情歌也有不同類型,懷舊的,時尚的,土氣的,洋:氣的,抒情的,活潑的……
彪哥說到得意處,有點管不住自己,站起來走了幾步,準備大說特說。被魏宣拽了一下褲腳,才想起這是半夜,又坐了下來,說:老子這個人就這樣,誰要是讓我服,別說錢了,命交給他老子都認。可惜好景不長,飛哥得罪的那個老東西,記了他的仇,撂在心裏好幾年沒出聲,等到他放鬆了警惕,花錢買兇咔嚓就把他給做了。這讓我們哥們兒能答應嗎?當天老子就代表大伙兒跟那幫狗日的叫了陣,約好晚上到彩虹橋下邊去決鬥。我們這伙兒二三十個人,全都穿著黑衣服,額頭上勒著白布,給飛哥戴著孝,刀槍棍棒都帶著,騎著摩托車就去了。那會兒老子的心情,真的是,就跟電視劇里說的那樣,壯士一去,一去什麼來的,不復還,說白了是去了就不想回來了。沒想到那幫慫人,沒膽量跟老子們拼,就惡人先告狀,把消息透給雷子了。到了決鬥的場地兒,老子不知道已經中了他娘的奸計,正在那兒排兵布陣呢,就被埋伏的雷子給逮個正著。本來老子要是不反抗,大不了也就進進派出所,弄個聚眾群毆未遂的名兒,罰點款就出來了。結果老子玩命反抗,一不留神把一個雷子的頭給開了瓢兒,幸好他還沒死,只是傷著了,不然老子要是在這跟你說話,準定也是死鬼託夢了。
彪哥喜歡唱歌,也喜歡在倉里發動大合唱。魏宣剛來的那天,一號倉的人們正在彪哥率領下,齊唱《老鼠愛大米》,勾起他對往事溫馨的回憶,大大感傷,被彪哥瞅見,猜想這個新來的白領定是流行歌曲愛好者。後來一聊天,魏宣幾乎無歌不會唱,差不多是個卡拉OK專家。現在彪哥想到要用歌聲吸引見男春,一下子就想到了魏宣,他要讓魏宣教會自己一首歌,練熟了再站到被垛上去唱,相信見男春聽見,總會有個呼應。
當下魏宣認真地問:你想學一支什麼歌呢?
整個白天,彪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頭蔫腦悶悶不樂。到了夜裡,在地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爬起來走到魏宣鋪位前,把他給搖醒。
https://read.99csw.com本來正常不過,可在彪哥看來,要是有誰不知道飛哥,等於當兒子的不知道爹是誰,那還了得?當時他惱火透了,說:你敢不知道飛哥是誰?飛哥可不是一般人物,是老子的偶像,人家長得帥,有功夫不說,還特別仗義。在江湖上仗義這兩個字,千金難買呀,好比你們讀書人,從小到大辛辛苦苦,就為弄個文憑,有了文憑才能到外邊去混飯吃。在我們江湖上,仗義就是文憑,一個人有了仗義的名聲,用不著什麼證件來證明,用不著什麼單位蓋章,就通吃天下了。
彪哥停了停,歪著頭說:是呵,老子一邊說也一意。你想想,像老子這樣的混世魔王,哪個良家淑女敢近你的身?在外邊,只要有錢,找個婊子消消火,那是分分鐘的事情,到了這個背時地方,也只能在嘴上講講心裏想想,過過乾癮。再說老子從來不喜歡搞美女,太美了,你就不敢下重手了。要是一個良家淑女,那就更麻煩,她一時要跟你念詩,二時要約你去水邊看月亮,噦七八嗦,玩起來一點兒也不爽。
彪哥嘆口氣說:老子不是連爹媽也沒有嘛。說起來都慘,老子才七八歲,娘得了急病,撲通就死了,不到半年,我爹就給我找了個后媽,一個母夜叉。以前我娘在的時候,我爹下了工就在外頭賭錢,不到半夜不歸家,要是輸了錢,還得拿我娘的皮肉出氣,要不就痛打落水狗一樣打老子。嘿,那婆娘不知道施了什麼法,來了沒兩天,就把我爹從野狗變成了家狗,不光每天按時回家,工資獎金一分不少都上交,還低三下四給那娘們兒打洗臉水倒尿盆呢。這麼一來,他對老子,他親生的兒子也差得多了,連平日里贏了錢賞的那仨瓜倆棗都斷了頓兒。老子一氣之下,就給他逃學。可逃到外邊,兜里沒有一分錢也太沒勁了。那天老子趁我后媽不注意,擰開她柜子上的鎖,從裡邊抽了那麼兩沓子。當天晚上,老子吃飽喝足了回去,我爹和那個老娘們兒還跟沒事人兒似的,給我開了門,讓我回屋去睡覺。等到半夜,老子吃多了涮羊肉口渴,想要起來喝口水,身子怎麼也動不了,睜眼一看,原來早被那兩個狗男女用繩子五花大綁了。我爹盯著我,兩眼冒火,大聲罵我。罵我也就https://read•99csw•com罷了,他還罵老子的親媽,口口聲聲要操|死我媽媽。老子回嘴說,我媽早就死了,我一直以為她是病死的,今天才聽你親口說出來,是你操|死的。我這一頂嘴,我爹的野狗脾氣也上來了,拿起一根大棒子稀里嘩啦,把我打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那老娘們兒在旁邊直勸他,可她不勸還好,一勸我就更把她恨出個窟窿來。你猜她怎麼勸我爹的,她叫我爹輕一點,萬一把我打死了,偷出去的錢就找不回來了。我那狗娘養的爹,他就生得那麼賤,后老婆說什麼,都當王母娘娘的聖旨聽,跑過來逼問我,把家裡的錢弄到哪兒去了。我說,涮火鍋了。他們倆同時氣得嗷嗷叫,說,那麼多錢,涮一百次火鍋也涮不完。說實在的,當時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偷了多少錢,反正我一出門剛好碰上飛哥,數都沒數一古腦就全交給他了。
說完他拍拍魏宣,走回自己的鋪位去了。魏宣看著那個背影,不知怎麼又想起了他和沈白塵的爭論,心下很有些犯迷糊:也許真有不愛錢的人?魏宣曾經堅信,有錢是幸福的前提條件,是體面人生的保證,芸芸眾生之中,沒有誰能擋得住錢財的誘惑。可是他身邊的這個草莽英雄嘻嘻哈哈的一番話,真的把他說糊塗了。
可惜每回都是無功而返,那個見男春再也沒見出現過,像故事里的女鬼,把男人弄得神魂顛倒之後,就人間蒸發了。彪哥有心要打聽她,給她傳個條子什麼的,又怎麼都想不起她的編號來了,要是直接寫見男春的名號,只怕不光條子傳不到她手上,還會把雷子惹來興師問罪。
魏宣頭一回聽見這新鮮的事兒,順便問了聲:真的?
應當說,這邊彪哥唱得聲情並茂,音也比往日練習的時候准多了,那邊引來的卻是女犯們的一陣鬨笑,接著是女看守嚴厲的質問聲:誰?誰在那上邊嚎喪哪?破壞監規小心挨罰呵。
魏宣道:你也是,人家警察都打了埋伏了,你幹嗎還要反抗?
此時的彪哥一臉的憨笑,像一個天真的大兒童。魏宣完全想象不出,這個江湖著名打手,下手把人的眼珠子拍出來的時候,是一副怎樣猙獰的面目。
彪哥讓他一連唱了三遍,然後把大腿一拍:就是它了!這歌聽著就是專門為我寫的嘛!
彪哥橫不https://read.99csw•com講理地回答:是老子在吵,怎麼啦?想清靜睡到殯儀館去,那兒最清靜!
最後一首歌是《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本來魏宣是唱出來矇事兒的,五大三粗的彪哥,偏就選中了這首小男孩的歌兒,把魏宣都樂死了。
彪哥的歌聲被鎮壓下去,人骨碌一下從被卧垛子上邊滾下來,嘴裏就換上了不乾不淨的詞: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個見男春聽懂沒有,老子冒著生命危險上去喊她,她要是再聽不懂,那可真叫大|波無腦了。
魏宣不敢怠慢,把自己會唱的情歌,一支支唱給他聽。彪哥聽來聽去,這也搖頭那也搖頭,魏宣搜腸刮肚,都差點沒存貨了。
彪哥不等他說完,就選定了標準:當然是時尚的,洋氣的。現在都什麼年月了,誰還喜歡聽舊的土的,肯定得是洋的新的。在這鬼地方人的心腸都悶得發黑了,再一抒情更霉得沒有底了,還是活潑的提精神。
彪哥搖頭說:老子這回不唱了,老子要寫。
彪哥正說到興奮處,已經口無遮攔不知進退:老子這回是二進宮。二進宮的都得罪加一等,估計不會有好果子吃。好漢做事好漢當,對這個老子有準備。老子不服的是,飛哥的仇人,那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因為報信立了功,不光把買兇殺人的案子給遮掩過去,反倒成良民百姓了。老子這一世,最看不起靠告密借刀殺人的王八蛋,有本事要殺要砍正面來呀,跟老子玩陰的!飛哥這個人也跟我一樣,玩命不怕,就怕對手玩陰的,一玩陰的就栽了。事到如今,判什麼刑老子都不怕,就怕在裡邊待久了,出去找到那個老東西他早死了。栽在這種慫人手裡,老子死都咽不下這口窩脖氣。說不定老子哪天來一個飛身越獄,找他狗娘養的老東西拚命去。
魏宣覺得這個傢伙挺有意思,笑著說:沒想到彪哥你還有惜香憐玉的心。
既然定下來要學,魏宣只好一句一句教彪哥唱。這首歌本來旋律不太強,要是找不著調,就跟念經差不多。到了這時候,彪哥倒是虛心好學,一遍遍翻來覆去唱個不停,他也不厭煩。他不煩,別人就得煩了,特別是他的教練魏宣,更是煩得受不了,還得忍著。
自從讓小獄醫給上了夾板,又讓老萬頭兒給識破,魏宣多了一塊心病,在倉里對誰都有求必應,更不用說彪哥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