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這回修麗把陳山妹的兩個孩子帶了回來,還聲明打算供他們讀書,委實叫老紀吃了一驚。男人考慮問題總比女人實際,老紀的直覺反應,跟修麗的丈夫老田不約而同。供兩個孩子讀書,那是什麼概念?除了真金白銀往外掏錢,還得對孩子們今後的前途負責任。以紀石涼的切身體會,孩子是世界上最無法掌握的活物,就算是從你身體里分出去的一部分,也常常是你叫他往東他偏要往西。老紀為自家的孩子頭痛到了家,根本無法想象修麗攬回來這兩盤菜,她要怎麼消化。不過憑她一個女人家敢做敢當的表現,老紀私底下對修麗已有幾分佩服。
當然還有一個最省心的辦法,就是把這段錄音刪了去,權當這一切從來沒發生過,睜隻眼閉隻眼,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雖然在錄音中聽到了張不鳴的聲音,紀石涼仍然更願意相信他只是一個傳話筒。他的態度並不熱情和主動,一再聲明自己只是奉上級指示而來,還用了為避免冤假錯案這樣保護性的詞語,說明他是被動的。但不管怎麼說,有一點可以肯定,張不鳴是個知情者,即使他出於無奈被迫參与其中,也難脫干係。一個已經共事了十幾年,還頗有些私交的同事,在關鍵時刻突然變得面目可疑,當然是件叫人尷尬的事情。直接的後果,就是讓紀石涼無法把握下一步的行動,不知將這段錄音如何處理,把它交給誰。
首先想到的當然是戴汝妲。
紀石涼將袖子筒往臉上一胡嚕,狠狠擦了一把汗,點了支煙深深地吸著,在宿舍里來回踱步,他需要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老紀知道他面對的是一場背景深厚的陰謀,這個陰謀牽涉頂頭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還有可能引發另一九九藏書件危險級別很高的案中案。
於是老紀把懸了一天的心,使勁兒往下一沉,倒也踏實了。他決定要一個人處理錄音筆的秘密,誰也不告訴。他要獨自面對所有的一切。
想到這兒,老紀摁滅了煙蒂,走到修麗的宿舍門口,看見裡邊還亮著燈,就砰砰敲響了門。他預想到門開處,自己看見的肯定是一個精神萎靡,或者情緒悲憤的修麗,揪住他這表示關切的來訪者,定要發一通牢騷,訴一通苦。
老紀心裏的滋味喲,正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起,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兩個可憐的孩子有了著落,當然好,可這著落偏偏是張不鳴給找的。老紀清醒得很,要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再把修麗拉上,去懷疑張不鳴,甚至跟他作對,那不是冒傻氣嗎?
偏偏老紀不這麼想。在他眼裡,小戴是個有風情也有個性的女孩,算得可愛。以他們倆的默契程度而言,平日里小來小去、小打小鬧的事情,拉上她助一臂之力,准沒錯。可這小妮子從來就看不起警察這行,當了看守所的醫生,天天嚷著如坐監房,必欲擺脫而後快,哪兒有心思去關心這裏邊的大是大非?以小戴的簡單頭腦,她能知道該怎麼辦?這還不算,老紀最沒有把握的是,像小戴這樣的年輕人,對眼下這等事關重大,卻與己無關的麻煩事,會採取什麼樣的態度。萬一小戴反過來勸他少管閑事,不光動搖了他的決心,還會敗壞他們倆這幾年建立起來的信任。為了保護這層信任,也不能先對她說。
首先是她丈夫老田.堅決不接受這一雙養子養女,跟修麗展開了史無前例的冷戰。修麗一賭氣,就乾脆不求他了,揚言說即使沒有丈夫的支持,她read•99csw.com也要把這兩個孩子的供養進行到底。她這話一說出來,說她自不量力的人就不止老田一個了,成了大家的共識。
要是把這歸結于黨性強覺悟高,只怕老紀自己都不一定以為然。可是作為一個老警察,眼睜睜看著自己監管的嫌犯,在眼皮子底下肆無忌憚搞名堂,會像貓被老鼠撓了鼻子,揪了鬍子,產生一種恥辱感,這種感覺足以讓他產生某種職業衝動,去跟這些作惡多端、老謀深算的對手一決高下。萬金貴這老東西,剛一進來就裝神弄鬼作弄人,紀石涼屢次想要下手修理,卻被張不鳴反覆告誡和制止,正愁狗咬刺蝟沒地方下嘴,得了這麼個秘密證據,他又怎麼肯放手?
求不求老田還是家務事,出了家門你就不得不求人。為了給大浩和纓絡聯繫學校,修麗這幾天磨破了嘴皮,跑斷了腿,仍然不得要領。那些學校的領導,先誇她是個人民的好警察,為了挽救和教育嫌犯,做出了最能體現人性化執法的努力,再說自己學校的壓力如何如何大,無法對他們給予任何幫助,接下去就是開出賬單,如果你非要到本校寄宿讀書,在一般正常學雜費之外,還需要交擇校費、住宿費、伙食費、校服費等等,共計多少云云。這可真把修麗給難住了,除了發牢騷之外無計可施,成天說沒想到現在教育部門這麼功利,這麼虛偽,一個國家要是連學校都如此勢利和冷漠,那可真是傷筋動骨不好治了。
再就只剩一個修麗了。
陰謀不可怕,可怕的是陰謀後面的背景。背景還要看它的近和遠,一般來說近的比遠的更可怕。眼下這個陰謀不光有背景,而且涉及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張不鳴。最讓他感到棘手的是,對張不鳴的面目,九*九*藏*書他沒有一個清晰的印象。他把張不鳴親自將萬金貴從市區押回來以後,對這個人犯的態度,一一翻出來過電影,希望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對張不鳴的立場做出明晰判斷。
老紀推測得到,現在的修麗全部心思都在這兩個孩子身上。因為這事從大里說,關係到孩子的前途和司法界的形象;往小里說,是修麗個人的尊嚴受到了挑戰,倘若半途而廢,將他們退回大膀子村,那她的臉往哪兒擱?如此判斷,眼下要想跟她貼心,最好是能在孩子入校的問題上,助她一臂之力。只可嘆老紀當兵出身,跟學校的緣分,僅限於兒子逃學或者考試不及格,被老師傳去溝通情況乃至訓話,現在想出力也出不上。但不管怎麼說,這時候去找修麗,了解了解孩子們的安置情況,也是跟她套近乎的一個辦法。
紀石涼這輩子只服硬漢子,好萊塢大片里那些為了職業的榮譽與自己的良心,敢於犯上抗命,面對強大黑惡勢力,隻身孤膽背水一戰的美國警察,是他津津樂道的偶像。他對美國有一百個理由看不慣,唯獨對好萊塢電影里的英雄同行,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高看一眼。然而眼下好不容易碰上這麼個逞英雄稱好漢的機會,紀石涼又猶豫不前了。他知道這不是電視連續劇,演砸了哪一段重拍就是了,這是真刀真槍的較量,開弓沒有回頭箭,弄不好就是玉石俱焚。礙就礙在張不鳴這兒,萬一把他卷進去,那可不是老紀的心愿。投鼠忌器的道理,美國人可能不懂,中國人不能不懂。
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糾結點,紀石涼無法釋懷,他甚至說不出「上級」這個詞眼下到底意味著什麼?李處長代不代表上級?李處長之上有馬副廳長,馬副廳長之上還有沒有上級?https://read.99csw.com紀石涼知道,自己在上級印象中,並不是一個優秀幹警,充其量是個有點能力,又不肯循規蹈矩,表現得有點弔兒郎當的傢伙。這麼多年原地不動,不跑不送是一個因素,印象不佳恐怕是更重要的因素。再說,平日里關在這個小看守所里,連跟上級接觸的機會都沒有,他怎麼能知道那一個個坐在辦公室里的菩薩,哪位是紅臉關公,哪位是白臉曹操?萬一提著豬頭送錯了廟門,還不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這個念頭馬上被紀石涼自我否定了。
作為一個老警察,紀石涼算是見過世面的。作為一個男人,他的智慧和魄力不在人下,且從小習武,又正值壯年,體力和膽量亦在人上。在看守所幹了這些年,無論多難纏的嫌犯、多危險的情況,他老紀碰上從來不帶心跳出汗的。這回邪了門,一支小小錄音筆偷錄的對話,著實把他搞得手軟腿軟。
誰料想,修麗開門出來,整個人容光煥發興高采烈,看見老紀,頭一句話就說:還是人家張所有辦法!別看他總是不緊不慢,不吭不哈,關鍵時刻還真能成事!他女兒未來的公公,正好是教育局局長,張所一個電話就把孩子的事給搞掂了,學校不光接受了他們,還免了多項費用,明天我就帶他們去報到。
老紀跟修麗的關係,一直有點怪怪的,這狀況可能跟到底誰是看守所的執行老二,這個敏感問題有關。他們倆一方面互相欣賞對方的能力,另一方面又喜歡互相挑眼,有事沒事總愛抬杠。但無論如何老紀不能小覷修麗,人家畢竟從警多年,而且跟他一樣,對這個行當有種潛在的熱愛之情。
按理說小戴此時當是紀石涼的天然盟友,有什麼秘密不能第一時間向她交底呢?
據他所知,修麗的壯舉九-九-藏-書還沒開始實施,已經遭遇了各方面的抵制。
煙抽了一根又一根,很快煙灰缸里就堆滿了煙頭,紀石涼還沒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但凡人們遇到大事又拿不定主意,最本能的反應是要找可靠的朋友商量,紀石涼也不能免俗。他在心裏把看守所跟自己關係近點的人,翻來覆去扒拉了一遍,還真有點茫茫然不知去處。或許老紀此時心裏已經有了成形的主意,只不過想找個可靠的人,給自己加上個肯定的砝碼罷了。
紀石涼從接見室的垃圾桶里取回了錄音筆,一直揣在身上沒時間聽,直到下班回到宿舍,才忙著把它拿出來。錄音距離太遠,效果不太理想,可是聽了一遍,老紀已是心跳突突加快,頭上也淌下汗來。
要說經驗豐富,當首推于笑言。當年紀石涼從部隊轉業來公安,碰到的第一個師傅就是于笑言。那時候,于笑言在老紀眼中真是一個大能人,雖說只是最基層的警察,他對人犯的心理狀態,對他們在特殊環境下最常見與不尋常的行為,對看守與被看守對象的關係,對看守這個職業可能給人帶來的性格改變,以及跟人犯跟同事跟領導如何相處,事事都有他自己獨到的想法和做法,很給了紀石涼一些啟發和教誨。可惜曾幾何時,于笑言不那麼讓老紀欣賞和認同了,也許是因為漸漸上了年紀又無所作為,升遷受挫而鬱郁不得志,老於變得牢騷滿腹絮絮叨叨,看見什麼都不順眼,唯一讓他看得順眼的是狗而不是人。尤其最近這幾年,他除了跟警犬黑狼情同父子,跟所有人,哪怕是過從甚密的人都疏遠了,很有點自閉傾向。不管大事小情,只要跟狗沒關係,就好像跟他沒關係了,凡事甭去問他,問他等於問牆,除了作壁上觀,一定回答你:叫我說,說了也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