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小剃頭被釋放，又成為一個契機，把魏宣的焦慮推向了極致。

彪哥好像很受用地笑道：說那些遠的沒用，要賞還是現在兌現。把你那點沒喝完的茅台拿出來，給老子順順氣吧……

在老萬頭離開的這一兩分鐘里，彪哥非常迅速地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小紙包，咧開嘴用牙齒磕了磕，又拿過一個瓶子，將裡邊的東西倒了進去，猛烈地晃動了幾下，放在老萬頭一方。接著把另一個瓶子拿在手上，打開那包花生豆，開始就著酒吃開了。

老萬頭又喝了一大口酒說：你哪兒那麼多廢話呀？你又不是新來的，不知道玻璃瓶弄不進來呀！

老萬頭嘆口氣，好像很同情他似的：是啊，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像你阿彪這樣的人英雄一世，哪能咽得下這口氣。

天快黑的時候，小剃頭歡天喜地回到倉里。一進來就急急忙忙收拾東西，捲鋪蓋，語無倫次地告訴大夥，他的手續辦好，馬上就要出去了，他老婆租了一輛車來接他，要不是車在路上拋了錨早就來了，不會搞到這個時候才來。又說他雖然出去了，心裏還是會想著大家，他願意每個人都跟自己一樣，能被原告撤了訴。要是有誰出去了，請一定到城南的螺絲鎮農貿市場去找他，在那兒一打聽吳記遊動理髮店，誰都知道。

彪哥有點生氣似的說：萬爺，你拿的是昨天剩的茅台嗎？怎麼喝起來不像昨天那麼好喝呀？味道怪怪的。

沈白塵的幫助是最讓他費解的一件事。因為有了沈白塵，才會出現鄢嫣和伍律師，應該說，他們都是自己在當下的處境里，可遇而不可求的救星。然而不知為什麼，魏宣總想為沈白塵的幫助找出一個符合對方利益的理由，因為他不相信現實生活中，還會有捨己為人的活雷鋒。他覺得沈白塵對他說出的那套理由太虛了，不足以令人信服ｒeaｄ•９９cｓw.ｃoｍ。在魏宣的人生詞典中，個人利益的現實得失，才是決定人們行為與態度的原動力。然而小沈的幫助是如此的真實，沒有虛張聲勢的意思，也不找到謀求利益的端倪。按說他沒有道理不信任人家，可疑雲始終在心頭籠罩不能消散，讓他時時覺得自己像個小人。

老萬頭還盤著腿，好像要開始打坐，只一會兒就說：今天見鬼了，這酒上頭。

彪哥吧唧著嘴，裝出很貪吃的樣子說：我這人貪酒，眼睛一看見酒瓶，喉嚨就伸出手來，管也管不住呀。

見律師的情況沈白塵很快就聽說了，並馬上找了個機會，把魏宣從倉裡帶去醫務室給他打氣。沈白塵告訴他，自從周小喬收到了他的信，態度大變，跟鄢嫣的配合非常默契，一塊兒走訪了法律界專家，還跟他的父母做了溝通，現在節目已經錄製了好幾節，只等一開庭就要造勢，爭取吸引各方人士的眼球，帶動更多媒體的加入。現在看來，輿論對他很是有利，千萬別在這個時候意氣用事捅婁子。

老萬頭從廁所回來，先將他的紙鍾撥到了十一點半，除了彪哥沒有人能料到，這是老萬頭最後一次撥動這隻鍾。

彪哥的聲音很小，好像怕驚動了身邊的人們，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因為離得近，魏宣還是清清楚楚聽見他說：萬爺，你心裏難不難受？

就為這個，魏宣跟他的律師見面時，差一點兒談崩了。那個被周小喬千呼萬喚，才答應出山的伍大律師，跟他談的話，幾乎全都糾結在法律條文的闡釋，好像讓當事人明白這中間的差異，成了勝訴的關鍵。可是魏宣聽來聽去，愈聽愈糊塗，因為那些條文或此或彼怎麼適用都行，結局卻會有天壤之別。這讓他的情緒十分低落，最後只能對律師說：既然是周小喬委託你辯護，你看著辦九-九-藏-書就是了，結局掌握在法官手裡，人家怎麼看誰能左右？那個律師倒是很有涵養，對他自暴自棄的態度表示理解，並告訴他，假如不是這個案子頗具爭議，打贏了，或許可以成為中國新型金融類案件的開創性案例，這麼小的標的他是不會接的。魏宣居然對人家說，這我相信，你答應接總是有利可圖的，為名還是為利，你自會掂量。

等魏宣被嘈雜的人聲驚醒，已經是早晨起床的時間。睜開眼睛一看，倉里站滿了人，除了本倉囚犯，還有好幾個警察，以及荷槍實彈的武警。

他這麼一說，老萬頭反而不同意了，說：請你這饞猴喝酒，倒落下話把了，我還把茅台掉了包不成？再者說，就算我想掉包也沒地方去找二鍋頭呀。喝！

彪哥還不算完，接著忽悠說：嗨，誰讓你把這麼好的酒放在塑料瓶里？說不定裡邊有剩餘的飲料什麼的，酒一泡，時間長了就變味了。

老萬頭又猜：那你為啥難受，那個姓紀的雷子義為難你了？

老萬頭毫無防備地舉起他跟前的瓶子，擰開蓋往旁邊一扔說：來，今晚把它都喝光。

老萬頭用很佩服的口氣說：真是好樣的。要是在小尾巴村，肯定是我重用重賞的對象。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成大事。

可憐魏宣自打接到起訴書，連著好幾天失眠，早已身心疲憊，今晚又目睹了觸目驚心的事情，高度緊張之後，反而出現了極端疲勞的狀態。跟前幾天想睡不能睡正好相反，他愈是想著要打起精神，保持清醒頭腦，愈是睡意漸濃，最後終於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老萬頭盤上腿，坐穩了，說：你這饞猴，我還沒剪綵呢，你先喝上了。

彪哥輕蔑地說：瞧你說的。你以為老子真把那幾句肉麻的話當真？

就這麼著，前後半個小時的樣子，魏宣看著這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酒喝了個乾淨read.99csw.com，花生米和牛肉也吃得一點不剩。

彪哥說：怎麼沒有？反正老子這條爛命也不值錢，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有什麼可惜的？

後來發生的事情，整個一部驚悚片，讓魏宣看得目瞪口呆。

彪哥回道：那你還打什麼坐呀，還不趕快躺下歇著……

老萬頭說：這種狠話你可別隨便亂說。他這樣的身份，不是想辦就能辦掉的。就算辦掉了，也得用命來換，你有這個決心？

出大事了！魏宣的腦子停頓了一秒鐘，馬上將昨晚似夢非夢的見聞，清清楚楚回憶起來。當他們被警察們吆喝著，擠到了通鋪的一個角，抱頭蹲下的時候，他看見老萬頭的身體直挺挺地橫在鋪位上，脖子上緊緊勒著一條繩子，上邊還別著一把牙刷。

魏宣暗中思量，人的作為真是難以預料，看上去庸庸碌碌的一個小剃頭，居然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有始有終，不能不高看他幾分。上了看守所這條船，誰都不得不相互稱兄道弟，抱團蹚渾水，只不過為了混個眼下太平，等到出了這個門，誰和誰還會是真哥們兒？善始善終不易。

這兩天，老萬頭不說話則已，說話三言兩語就要捎帶上紀石涼，真叫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讓魏宣覺得他有點怪怪的。他當然不知道，其實被紀石涼弄得最為難受的，是老萬頭自己。老萬頭告了彪哥的密，原以為接下來就會出現滿倉抄查、挨個提審，或者把彪哥弄出去單獨關押這些事。結果等來等去，一點動靜也沒有，真像一把火在肚子里燒，外邊看不見火苗，裡邊早就開鍋了。

小剃頭聽了這話，居然紅了眼眶，出門的時候還依依惜別地看著彪哥。

吃干喝盡之後，彪哥往鋪上一躺說：頭暈，睡啦。

彪哥恍然大悟的樣子說：瞧我，酒還沒喝幾口，怎麼連自己在哪兒都忘了？該打！

老萬頭回答的時候，一read.99cｓｗ.cｏｍ定是笑了：難受個啥？你難受，是為小剃頭出去了，沒人給你送情書了。我又沒有情書要送，幹嗎要難受？

早早的魏宣就躺下了，倉里的沉悶的空氣，像一條沉甸甸的濕毯子，從頭到腳裹住了他，他希望有人帶頭說話，把這條濕毯子剪開一個洞，讓他能透口氣。可惜就是沒人說話，他覺得要是這樣一直等到天亮，自己一定會窒息。

彪哥正中下懷，舉起瓶子說：這麼好的酒，總得碰一下吧？為什麼乾杯呢？……為了紀雷子小命難保！

跟高芒種剛剛離開時差不多，一號倉的人全體在小剃頭走後陷入了沉寂。也許對於他們來說，結果最是令人嚮往的，生或者死姑且先不論，而等待的過程最令人難挨。魏宣就處在這樣一種迫切等待結果的心境中，這種心境正在把他的理智摧毀，以至於結果如何都變得無所謂，他只要快快快。現在他算明白了，為什麼高大哥不想上訴只求速死，無休無止的等待，是殺人不見血的慢刀子，比一顆從腦後飛來的子彈還要可怕。

偷看偷聽了這個過程，魏宣心中恐懼到了極點，他不能想象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卻預感到還會有更加恐怖的一幕將要上演。他把手掌貼在胸口上，按住怦怦跳得慌張的心，閉著眼睛卻尖起耳朵，仔細捕捉倉里的每一個細小的聲音。然而，除了遠處洗衣池的龍頭滴滴答答漏水，近處嫌犯們此起彼伏的鼾聲，沒有任何異常的響動。趁著翻身的機會，他偷偷瞅了彪哥和老萬頭一眼，但見兩個人的呼吸都又沉又勻，似乎已經深深入夢。

老萬頭很贊成，舉起瓶子跟彪哥碰了，說：好，就為這！這是咱們共同的心愿。

兩個人各自仰頭，喝了一大口。

安靜下來的時候，魏宣會胡思亂想。

就這麼挨了不知多少時間，倉里人差不多全都睡下，魏宣終於聽到有人說話了，是彪哥九_九_藏_書。

老萬頭趿著鞋，往風倉里去了。燈光映照之下，他瘦削的身板輕飄飄地移動，一點聲音也沒有。魏宣眯著眼瞅見，感覺他就是一個鬼魂。

魏宣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這個夜晚了。這個夜晚的經歷對他來說，無論說豐富還是恐懼，都足夠他琢磨回味一輩子，終其一生不能磨滅。

話音剛落，彪哥已經發出輕微的鼾聲。老萬頭似乎也聽了他的勸，放棄了打坐，和衣而卧。

說著，老萬頭從他枕頭旁邊的小紙盒裡，取出那兩個裝著酒的塑料瓶，還有一包吃食，往鋪上一擱說：就著五香花生豆，喝。我先去卸了包袱，輕裝上陣。

彪哥憤憤然接過話頭說：這你倒猜對了，老子被那個雷子無緣無故玩了幾把，還拿他沒轍，你說這不是憋死人了。

放下酒瓶拈起花生豆的時候，老萬頭忽然皺起了眉頭，復義拿起瓶子聞了聞，剛想說什麼，話卻被彪哥搶了過去。

小剃頭跟魏宣他們幾個分別點了點頭，拉了拉手算是告別，唯獨跟彪哥擁抱了一下。在擁抱的時候，小剃頭對彪哥說：彪哥，別看你平時兇巴巴的，其實是個仗義的好人。我已經跟見姐約好了，等你們出去了，一定來找我，我要請你們去吃二婆婆家的火鍋。

彪哥惡聲惡調說：當然咽不下。姓紀的雷子，他要不死在老子手裡，老子這一世英名可就毀在他這兒了。

魏宣看見小剃頭一邊說，一邊把個小紙團塞給了彪哥。彪哥居高臨下地拍拍他的腦門，說：好小子，能辦事，算老子沒有白疼你，也沒有白想她。

大概是為了壓掉酒中的怪味，彪哥又從自己的存貨里掏出一包東西，撕開口，先直接用手塞了一大塊在老萬頭嘴裏說：香辣牛肉，好吃極了，老子一直沒捨得吃呢。

老萬頭呵呵一樂，說：這有什麼難的。剩下兩個小半瓶，全在那兒擱著呢，咱倆把它都喝了，大不了下回再讓他們弄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