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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然而一場大難讓這個對手不光強勢盡失,還處在命懸一線的險境。戴汝妲一番兒女情長的私房話,將這個女管教強硬蠻橫的外殼一卸而光,坦然呈現出小女子純情似水的真面目,著實打動了朱顏。經歷過幾場無果而終的戀愛,幾任東西中外的男友,朱顏早已把愛情的神話解構得七零八落,再也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謂心心相印的情侶。她萬萬不曾料到,如此感天動地的愛情大戲,恰恰在監獄這樣陰沉壓抑的舞台上,由兩個讓她從來憎恨與輕視的警察出演。一時間,朱顏心中五味雜陳,以自己的身份,又完全沒有表達的可能,只能用大聲嚎啕來宣洩。
這樣生生死死的訣別,叫沈白塵體味了什麼叫女人俠骨柔情最動人,什麼叫男兒有淚不輕彈。正在為之黯然神傷,忽然有人在拽他的衣袖,回頭看時竟是朱顏。只見她淚流滿面地說道:我可以給她輸血,我也是AB型RH陰性。
上邊的人聽了如此大胆的設想,全都驚得面面相覷,這現代版的刮骨療毒壯舉,怎麼說也不該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來實踐呀!
紀石涼這下懂了,徹底懂了,兵荒馬亂荒郊野地,到哪兒去找那麼特殊的血漿,小戴活不了了!此念一生,老紀又覺到了心如刀絞般的痛楚,更緊地抱住小戴,絕望地大哭:旦兒!旦兒!你遭了這麼大罪還是留不下,叫我怎麼過得去……
小戴在底下發了急,扯著嗓子喊:老紀,你別忙乎了,我剛才仔細查看了,我的左腿整個壓在水泥梁下邊,除非開起重機來把房梁吊開,你們赤手空拳怎麼救得了我?還是趕緊跟回監區幫著張所轉移嫌犯去吧。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老紀急得滿臉紫脹,扳住一塊水泥板,憋足了勁兒猛掀,喉嚨里發出如狼嗥般粗重的喘氣聲。無論他怎麼用力,水泥板都紋絲不動,好像要告誡他,放棄小戴是唯一的選擇。
紀石涼和沈白塵用盡了力氣,想盡了辦法,也不能把她從地洞里救https://read•99csw.com出來。老紀的情緒因此急躁起來,他知道監舍塌了嫌犯肯定得轉移,準備工作一就緒,隊伍說走就要走。果然,沈白塵剛剛設法給小戴伸到洞口的手背輸上液,張不鳴就派人過來催促,告訴他們隊伍馬上要開拔。
朱顏萬分急切地補充道:相信我,不會有錯。我在美國參加戰地急救訓練營時,做過非常精細的檢驗。
沈白塵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哪兒有這麼巧的事情?AB型RH陰性血型在漢族人群中,一萬人里只有兩三個,在場的四個人就佔了倆?於是他非常強調地追問道:你沒搞錯吧,RH陰性,還是AB型,世界上最稀有的血型,輸錯了會要命的!
沈白塵聽得很明白,上前制止了老紀過大的動作,說:戴姐一點沒糊塗,她的血型在黃種人里特別罕見,俗稱熊貓血。這種血型的血漿,在大城市裡都難保證,眼下在我們這兒,幾乎沒有可能找到。
紀石涼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管把她抱在懷裡搖著,喊道:旦兒,你是不是迷糊了?說的什麼亂七八糟呀,你又不是熊貓,怎麼會是熊貓血?
小沈把手術器械遞進洞里,老紀跟著趴在洞口,婆婆媽媽地一再囑咐:旦兒,你可得摸著石頭過河,試著來,不行就還是掛水等救援,千萬別逞強呀……
老紀和小沈同時撲上,抓住小戴極力伸出的手掌,連拉帶拽把她從洞里拔了出來。
紀石涼見到失而復得的小戴,不管不顧一把抱住她的身體,照直將自己黑粗的臉,貼到她由於失血顯得蒼白的嘴唇上去,口中喃喃念道:沒想到,沒想到,這輩子,這輩子還能……說著,整個人像夢遊一樣,閉住眼睛,將自己厚厚的嘴唇,慢慢地移將過去。
正在哭聲此起彼伏不可開交之際,只聽得小戴在洞里大聲召喚小沈。小沈忙俯身相問,聽見小戴要求把剪子和刀子從上邊遞下去,嚇得趕快說:不行,不行,我給read.99csw.com你掛上兩瓶水,你再堅持堅持,一定會有人來救你。
老紀聽了這話心如刀絞,說道:旦兒,你說這樣的話,是要把我老紀陷於不仁不義之地呀!你衝著我過生日才跑回這兒來,我要是放下你不管,還是男人嗎?
紀石涼的理智終於崩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一個沒長大的孩子,面對家長不容分說的棍棒,無奈地將雙腳在地上來回蹬踹,跟朱顏一起大放悲聲,邊嚎邊說:旦兒,旦兒!老紀我無能,救不出你……你知道,我曾經想過,這輩子註定做不成夫妻,到我死的時候,怎麼著也得把你叫到跟前,親一親你的臉……哪怕咱們七老八十歲,你的臉皮打皺了,不美了……老天爺,老天爺,你怎麼這麼狠心,連這一線機會也不給我留下……
紀石涼的悲傷當然不在朱顏之下,可他不能像個女人似的哭天搶地,得拿出男子漢的擔當和力量。面對戴汝妲情真意切的表白,他有千言萬語要說,卻一句也沒說出來,只是用更大更快的動作刨土清障,在無言中表達不把小戴救出來決不罷休的決心。
這個提醒似乎讓戴汝妲打了一個磕巴,但馬上她又回應了:那就看我的運氣了。至少我可以從裡邊出來,跟你們告個別,也給紀哥留個機會,讓他抱住我親一親……
紀石涼聽了這話,越發萬箭穿心般難受,已經完全沒了主意,只管用孤助無援的眼神盯住小沈,想從他這兒得到幫助。
老紀這一系列激|情的舉動雖是人之常情,讓專業獄醫沈白塵來評判純屬非理性行為。因為就在老紀忙不迭親吻心上人的時候,小戴被截斷的左腿,已是血如泉涌,沈白塵所預言的最壞情況出現了。小沈顧不上禮貌,大聲招呼老紀快來幫忙,才把沉浸在重逢感傷中的紀石涼喚醒,掉過頭來跟他一塊兒紮緊止血膠管。
小戴聽了,突然哭起來:你是不是男人得聽我說。今天咱們生離死別,我一肚子話也得跟九*九*藏*書你說開了。我到現在還不嫁人,就是放不下你這個叫我心動的男人,純爺們。這世道,男女之間蠅營狗苟的事情見得多了,哪兒還會有像咱倆這樣心裏恩愛,身體清白的異性朋友?要不是可憐你那個瘋子老婆,還有從小爹不教媽不管的渾小子,咱們你情我願還不能重打鑼鼓另開張?可是咱們呢,除了在嘴皮上下點工夫,什麼時候做過損人利己的勾當?老紀,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忍耐我佩服,你不就是一直想聽我正正規規說一聲我愛你?現在我要說了,你聽著:石涼,我愛你,愛你,愛你!……聽夠了沒有?聽夠了,再按我說的話做,給我再掛上一瓶水,讓它按每分鐘十滴的速度滴,然後帶上你的人歸隊去。你要救我的心我領了,但我也沒忘了你是一個警察,特殊時期身不由己。假如水沒滴完,救援隊來了,那是我命不該絕,假如熬到油干燈盡,還沒人來救,那咱們就此別過,來世再見。下輩子,你可別那麼早就娶了媳婦,等認準了是我再動心……
小沈到底是專業醫生,很快緩過神來開始考慮可行性。他試探地說:戴姐,我手頭沒有麻醉劑,也不能到下邊去操作,你自己能不能做得了?
這讓小沈頓時覺得自己的表態,很可能決定著戴汝妲的生死存亡,舉手投足都負有重大責任。這個感覺讓他的精神陡然高昂起來,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讓其經受嚴峻的考驗,眼下考驗人的時候就要到了。如果是青年毛澤東,他會退縮嗎?肯定不會!他會有明確的態度,而這種表態定然出自周密的思考。
沈白塵說這些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忽然間長大了,而此刻在紀石涼眼中,這個從來讓他不屑一顧的大男孩兒,活活就是老天爺派來救苦救難的天兵天將。
小戴的回答冷靜而自信:做得了。我的腿已經麻痹了,馬上動手,搶在神經反應還沒有恢復之前,反而不會痛得受不了。
對小戴的營救特別不順利。
他的嗓門九_九_藏_書夠大,連昏沉的小戴都聽見了。只見她微微睜開眼睛,朝老紀搖搖頭,努力地說道:你的心意我領了,你的血我用不上……我的血型是AB型RH陰性,在熊貓血里也是稀有品種……
此情此景讓沈白塵大跌眼鏡,卻原來老紀這個渾身匪氣十分霸道的粗人,內心深處有這麼溫潤的所在!小沈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女友鄢嫣,自從通訊中斷,她就了無消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本來他走過去,拍著老紀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幾句,一句話沒說出來,眼淚反而先滴下來。
三個人用竭盡全力,弄得手上身上都糊滿了泥和血,總算把小戴左腿創面上的血流給止住了,小戴則因為大量失血幾乎昏迷。
沈白塵隨老紀返回宿舍區,還叫上了女犯朱顏。朱顏因為受過急救訓練,被挑出來參加嫌犯自管小組,並被指定為沈白塵的助手參与救護。
小沈又說:現在有重物壓在你腿上,萬一鬆開可能會出現血流噴涌的現象,這麼做是不是太冒險了?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條件給你輸血。
一陣亢奮的激動過去,老紀終於清醒過來,看著迷迷瞪瞪好像就要睡過去的戴汝妲,知道情況非常危急。他再一次把無助的目光轉向沈白塵,等著他再一次拿出好主張。小沈沒吭聲,只是抱歉地沖他搖搖頭說:她現在處在休克邊緣,要馬上輸血才行,不然……
小戴在下邊聽見說話,把放在洞口的手使勁招,意思是讓老紀把頭儘可能探低些,有話跟他說。老紀猜得出她要說什麼,假裝看不懂小戴的手勢,只管一個勁兒吆喝小沈和朱顏,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把她救上來。
絕處逢生的驚喜,叫沈白塵也失了常態,他跳起來啪啪地拍著老紀的肩膀,大聲叫道:戴姐有救了!
小戴接過器械,把頭埋了下去,洞口一時看不到她的影子,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上邊的人全都屏住呼吸,老紀更加緊張得牙關緊咬。時間一秒一秒地被感受著,兩三分鐘也成了日久經年。
小戴說得泣不成聲read.99csw.com,老紀聽得淚如雨下,真正嚎啕大哭的一個人,卻是站在沈白塵身邊的朱顏。
想到這兒,沈白塵的心情忽然沉靜下來,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掌握的所有止血的知識複習了一遍,又從隨身攜帶的急救包里,找出了兩根止血膠管,抓在手裡反覆測試了它們的強度,感到很是滿意。然後,他拿起了一把醫用剪和一把手術刀,對眼巴巴瞅著他的老紀說:既然戴姐自己有這個決心,咱們應該全力配合她。假如她能把連接部分割斷,咱們在第一時間把她拉上來,馬上用止血帶綁住她的殘肢。只要不出現噴血的情況,奇迹就可能發生。
老紀聽了她的話,更嚇得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到了洞口,慘聲叫道:旦兒,你千萬不要喪失信心!天塌地陷,政府還在,軍隊還在,總會有人來救你,你可不能糊裡糊塗自行了斷呀!
紀石涼急吼吼地說:要輸血就馬上輸呀!來,抽我的,要多少,管夠,我是O型,萬能輸血者!
作為對小沈和老紀的回應,戴汝妲鎮靜的聲音,從洞口清晰地傳了上來,像從前一樣爽朗動聽:瞧瞧你們,想哪去了,誰說我想自殺了?我剛才仔細摸過了,左腿齊膝蓋處骨頭全砸斷了,只連著韌帶和肌肉。我琢磨要是用剪子和刀把它們給弄斷,你們完全可以把我拉出來了……
謝天謝地,經過了似乎無比漫長的等待之後,他們終於聽見小戴輕輕地叫了一句:行了,拉我……
朱顏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從小到大,無論與誰交往,必要博得居高臨下的位置方能相安。在看守所里,戴汝妲身為管教,強勢幾乎是天經地義的,作為犯罪嫌疑人,與之交手劣勢顯然,她朱顏縱有翻雲覆雨的本領,也別想撼動對方。小戴調離之後,朱顏再也沒見過她,但只要想起她,心中仍是憤憤不已。
戴汝妲復又將眼睛閉了,兩行淚水緩緩淌過她的面頰,只聽她輕輕說:這個結果我早預料到了……可我覺得這罪值得受,你不是終於親到我了嗎?現在我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