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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老於覺得有些不對,剛才他看見的那個人影,好像行動挺利索的,不像腿有毛病。他的警覺一下子被提了起來,假裝腿有傷,就一定是想逃跑。必須戳穿他。
那人可憐巴巴地說:知道。可要是老婆孩子都沒了,我還活著有什麼勁兒?政府,跟你求個情,等我回家看了,你要怎麼處理我都認賬。
彪哥這幾句話心機之深,讓歪脖聽了心驚膽戰,但還是不得不答應:明白了。
這其實是走過場,可過場也得走。老於又問:什麼案子?
老於過去想扶他起來,那人死抱住雙腿不肯動,說:我的腿壞了。
強烈的恐怖感揪住了歪脖的心,這是一個將死之人呀,要是真叫他咬著自己的腳脖子咽了氣,不得把他的頭打爛了才能把腳收回來?當下歪脖鬼哭狼嚎,用手槍柄朝于笑言頭上亂砍亂砸,直到把老於的下巴砸得脫了臼,才把腳給抽回來,而老於一動不動地趴著,再也沒有了反應。
于笑言瘋了。他發出一聲類似犬吠的嚎叫,像一隻最勇猛的警犬那樣躍身而起,撲向偷牛賊。那人見勢抬手又是一槍,老於在半空中著彈,重重摔在地上。
歪脖像見到了救星一樣,撲上去抱住那條腿,叫道:彪哥,彪哥,我哪敢不聽你的話?我給你當大副當得好好的,要不是那個老萬頭施離間計,咱倆能生分了?
張不鳴把槍交給他的當兒,曾經叮囑過他:留下來看守槍支和重傷員,任務其實很艱巨,特別要提防有嫌犯躲在廢墟里裝死,等大隊人馬走後再出來活動。如果有,將是非常危險的,必要時可以以制止越獄的理由開槍制服對方。
歪脖聽了,知道也只好如此,看看彪哥手裡的槍說:我的槍呢?你拿著?
就在老於痛哭失聲之際,偷牛賊開始偷偷向他靠過去。細虎看到了這個動靜,用尖而細的聲音向他發出了警告,可惜老於沒有聽見,細虎的叫聲被他自己的哭聲掩蓋了。細虎著急地捌換著兩條前腿,但並不敢離開原地,因為老於剛才給它的指令是靜候待命,沒有再次接到新的命令之前,它是不能隨便動作的。細虎這段讓老於給補了不少課,服從性大有長進,可誰能料到,恰恰是這個進步反而讓它失去了應有的作用。
于笑言的憤怒引來了對方惡意的嘲笑:好眼力,正是在下!好記性,臨死還記得我的愛稱。騙你,是必須的,還不是為了喚起你廉價的同情心?要是我直接告訴你,我是一個毒梟,你會這麼善待我,把那死狗支得遠遠的來安撫我?順便說一聲我喜歡毒梟這個稱號,梟雄,不管你從事什麼職業,一粘上這個詞就不一般了,出類拔萃。比如你,馴犬馴得這麼好,稱你為犬梟怎麼樣,你不會認為這個稱號辱沒了你吧?
沉浸在悲傷中的于九-九-藏-書笑言,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記了那個偷牛賊的存在。
沒人回應。于笑言對細虎做了個手勢,命令它守候式警戒,細虎馬上坐直了身體,更加專註地耳聽鼻嗅。老於雙手握槍,一邊盯住細虎看它如何表示,一邊用餘光向四周掃視。
老於被打中了右胸,受了重傷,還沒有氣絕。所有的血都湧向胸前的傷口,世事紛紜卻向他腦海湧來,身體輕輕的好像沒有特別的疼痛,讓他滿心遺憾的是,本來再過幾個月他就要退休了,和老伴約好一起回城裡去安度晚年,可是現在誰都回不去了。遺憾中還有一點痛惜,細虎是多好的一隻犬呀,還這麼年輕,因為自己指揮不當,死在罪犯手裡。他于笑言馴了一輩子的犬,最後落在這麼一處無法更改的敗筆上,死不瞑目呀!
彪哥轉身把槍別到腰裡,說了聲撤,拔腿走進漸漸深重的夜色里,歪脖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歪脖看得出來,這個老警察雖然說話勢頭還在,其實已經耗盡了全部元氣,更動了玩他一把的心思,故意逼近他挑釁道:你還真是虎死威不倒呀。我憑什麼聽你的命令?你一個丟了槍,死了狗,離開了大部隊的老警棍,說幾句空話大話,就能把我嚇住?我倒要看看你剩下這口氣,還能撐多久。你要是想玩一出壯烈犧牲,我奉陪到底!
歪脖越說越得意,越說越解恨,冷不丁被于笑言一個翻身掀倒了。緊接著,他感到左腳一陣鑽心劇痛,于笑言張嘴咬住了他的後腳脖子。歪脖心中大驚,知道那兒是人們俗稱的「腳筋」所在,販毒團伙里處罰叛徒的常用手段,就是割腳筋,兩隻腳腳筋一割,人就成了癱子。歪脖嚇得手忙腳亂,去扳于笑言的嘴,哪裡扳得開?
黑狼!黑狼!老於一聲聲喊著,抱起它已經瘦成了窄窄一條的身子。
老於的眼淚嘩地又下來了。他想不清楚跟這條狗的緣分怎麼就這麼深,臨分手它還要驚天地泣鬼神來這麼一下,讓自己永遠忘不了它。于笑言擤了一把鼻涕對它說:黑狼,你報的信我懂了,我現在正執行公務,等有人來接班就去看她。你太累了,放心睡吧。
那人並不抬頭,有氣無力地說:三號倉,90號。
于笑言跟過去,看見一個乾巴瘦的嫌犯,正抱著腿蹲在地上哼哼,細虎在一旁盯著他呼呼喘氣,把那人嚇得哆哆嗦嗦。老於叫細虎站得遠一點兒,又給了它一個靜候的口令,自己上前問道:哪個倉的?多少號?
細虎趴在老於身上,好一會兒才發出嗚咽的應聲。老於翻身爬起來,發現它被幾塊飛起的磚砸著了,背上有兩處皮開肉綻的傷口。老於心裏一陣溫暖,這個青瓜蛋子,居然在這時候挺身而出保護自己,要不然那幾塊磚https://read.99csw•com還不得把自己砸出個好歹?
這句話講了一半,就被咽在他嗓子里。舉目望去,宿舍區一分鐘以前還依稀站立著的兩棟破樓,此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老於使勁眨著眼睛,仔細分辨著前方的景物,希望在漫天浮塵的暮色中,再次看到那兩座破樓的暗影。
歪脖伸手去摸槍,卻摸到了一隻穿著皮鞋的腳,那隻腳正踩在手槍上。歪脖頓時嚇得頭髮根子倒立,搗蒜一樣磕起頭來:報告政府,報告政府,本人受了傷,走不了,才……才……
黑狼的頭在他懷裡動了動,喉嚨里發出嗚的一聲嗚叫,陡然沉重了。老於難捨難分地長嚎了一聲:黑狼……抱著老狗泣不成聲。
黑狼的身子軟不拉蹋的,老於知道這回老狗真的不行了。不在現場他也能像親眼目睹一樣,為了救老伴,黑狼竭盡全力,把最後一點老本都搭上了。
歪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不至於被彪哥拋棄,就含糊地說:可能咬傷了一部分。
偷牛賊兩次得手,膽子明顯壯了。他停住一會兒,看老於並無動靜,就端著槍走過來查看。
然而為時已晚,一顆罪惡的子彈,幾乎跟老於的呼喊同時抵達細虎的跟前,只聽噗的一聲,細虎猝然倒地,它被子彈擊中的腦殼進出鮮血和腦漿,噴了在場的兩個人滿臉滿身。
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刮來了一陣大風,忽地把天刮黑了。老於看見一個人影,在不遠的地方閃動了一下,再看細虎時,發現它又把耳朵豎起來,鼻子開始扇乎。真的有人!
看到于笑言只喘氣不出聲,歪脖很是得意,一隻腳踩在他的肩膀上,用手槍瞄著他說:你是個馴犬的,狗是你的最愛對吧?可我這個人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種四條腿的勢利鬼。要不是它們搜出了我的產品,我怎麼會落在這步田地?今天咱們倆還有那死狗子冤家路窄,全聚在這兒了,老天爺開眼給了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狗早早死了,算它走運,不然你看我怎麼把它零敲碎剮!它死了,你來頂,先給我來幾聲狗叫。叫得像,可能放你在這兒自生自滅;叫不像,斃了你,成全你跟那死狗子一塊上路……
兩個人的臉因此得以近距離對望,互相都把對方嚇了一跳。偷牛人看見了一張被憤怒扭曲而變了形的臉,于笑言看見了一個歪斜著長在細脖子上的頭。
老於和細虎被這陣強烈餘震的聲浪,掀到了半空中,又重重跌落到地上。在身體畫出拋物線的過程中,于笑言緊緊攥住自己的兩隻手,左手是細虎的牽引繩,右手是那支上了膛的手槍。等他從短暫的意識空白中清醒,人已經躺在地上,那兩隻手還一直攥著,像被水泥澆注過似的凝固住了,無論他怎麼努力都張不開。他知道是極端的恐懼九九藏書使然。
于笑言這時已經顧不上去想別的事情。他知道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會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將構成什麼樣的威脅。他給了細虎一個靜止的手勢,把手槍舉起來,瞄著那個方向,蹲了下來,再次喝道:誰!
老於更加憤怒了,集中了全身的力氣厲聲罵道:我操你奶奶!你敢騙爺爺,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從一號倉被趕出來的毒販子……歪脖!
細虎終於等到了命令,風一樣朝這邊撲過來,老於隱約看見偷牛賊朝他的狗舉起了槍,馬上補充道:細虎,注意安全!
于笑言迅速掏出手槍,咔的一聲上了膛,衝著細虎示警的方向,又喝了一聲:誰?!
黑暗裡,老於覺得那人的身子緊了一下,知道是被他的話嚇的,這說明槍杆子還是有威力的。他的心裏輕鬆了一些,有槍,還有狗,還怕守不住一個偷牛的賊?
莫非被張所長猜著了?
這麼想著,于笑言努力撐開重似千斤的眼皮,想看看這個置細虎于死地,還毀了他一生功名的偷牛賊是何等模樣。
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讓人可以聽見自己耳鼓膜震顫的動響。細虎似乎也有些茫然,不斷地把耳廓向各個方向轉來轉去。老於被這種異常的安靜包裹得快要窒息之際,突然有個低沉而粗暴的聲音從地底下沖將出來,閃電般劈開這一片死寂,攜帶著驚天動地的能量,騰空而起。
老於撫摸著細虎,把它身上的磚渣塵土撣去,看它兩隻眼睛還炯炯有神,知道並無大礙,也就放心了,接著對它說:細虎,咱們還是到家裡去看看……
老於受傷的肺被氣脹得鼓鼓的,一陣嗆咳,鮮血更洶湧地從創口流出來。他顧不上這些,人死臉不能丟,他老於雖不曾英雄蓋世,關鍵時刻從沒掉過鏈子,無論如何要保持住自己的氣節。于笑言噴出一口血沫子:呸!你這個人渣。爺爺正告你,把槍放下,老老實實在這兒蹲著,等著救援隊來收容!你以為地震了,牢塌了,你就解放了,就沒人能治你了……你以為趁亂一跑,你就沒事了,妄想!像你這樣的人,跑得出這個牢,跑不出這塊天,除非你從地球上永遠消失!
老於對細虎喊了一聲:搜!把手中的牽引繩一放,細虎一下就朝那個聲音躥去。
那人冷笑一聲道:受了傷走不了,還能搶槍殺人!
正在說著話,老於聽見有個熟悉的喘息聲,漸漸近了,是黑狼。老於心裏一陣激動,衝著那個方向喊道:黑狼!喊聲一落,只聽見咕咚一聲,黑狼哼都沒哼就倒在地上了。老於急了,顧不上那個偷牛賊,跌跌撞撞撲過去,果然一下就觸到了他珍愛的老狗。黑狼原本乾枯稀疏的皮毛上,糊滿了血和塵土結成的痂疤,老於摸上去,心裏陣陣的痛。
老於一聽這話,心一下就軟了read.99csw.com。是啊,是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不也是牽挂著老伴嗎?於是蹲下身子說:你想回家,這我理解,可是你用這樣的辦法回去,是不合法的。這等於越獄,你知不知道?
彪哥把他的手一掰,說:行了行了,老娘們兮兮的,肉麻!現在是你翻舊賬的時候嗎?人命都攤上了,還不快跑。
一波三折之後,張不鳴終於帶著他的人馬上路了。
老於一邊低頭尋著腳底下的路,一邊自寬自解地嘟囔著:紀石涼,紀石涼,你等著!要是等會兒見著她,說你看見她壓在那兒,只救小戴不救她,我可得找你算賬。這就是典型的重色輕友嘛!
歪脖一聽這話,知道遇上了現場目擊者,再說什麼也白搭。立時渾身發軟直往地上癱去,同時襠里一熱,一股臊氣隨之而來,他尿褲子了。
于笑言慢聲說:你的腦子和耳朵沒壞吧?剛才清點人數,你為啥不出聲?想跑?
那人沒想到老於會這麼直截了當,愣了一下,反而把話說明了:報告政府,本人不過是因為一頭牛,還是受了冤枉的,關在這兒一個多月,也沒個結果。現在地震了,我掛牽家裡的老婆孩子,想回去看看。
歪脖長吁一口氣,放下手槍,用手指在腳脖子上摸索,果然在老於下死勁咬住的地方,鼓起來一個硬邦邦的疙瘩,有些筋筋絆絆的東西爆出來。歪脖朝老於身上吐了一口痰,恨聲道:呸!叫你學狗叫,你還真成了狗,咬住人就不鬆口了。你真這麼愛狗,現在我就成全你,下輩子去變狗!
黑狼喘出了一口大氣,用嘴在於笑言手心上蹭了蹭,有個東西被它牢牢叼著。老於摸了摸,是一把鑰匙,他家房門的鑰匙。就在地震發生前不到半小時,老伴帶著黑狼從他這兒拿走了它,現在又被黑狼叼了回來。老於的心往下一沉,老伴出事了!黑狼這麼久沒在自己跟前,肯定是救她去了。人沒救出來,狗也累壞了,它這是叫自己過去看呢!
于笑言牽著細虎站在廢墟的高處,目送張不鳴他們遠去。震后的天空在下午時分,已經顯出了暮色的蒼茫,起伏的山巒被說不出顏色的煙塵籠罩,隱約如蹲守在遠處的巨獸,猙獰而怪異。張不鳴帶著那一小隊人,還沒走出多遠,忽然就隱沒在山的暗影里,不見了蹤影,讓于笑言看著就像被張開大口的妖魔吞進了肚子,屍骨無存。老於突然感到,自己孑然一身,跟落單的大雁一樣孤單無助,剛才被緊張和忙碌所壓抑著的對於老伴的掛牽,霎時變得無比強烈,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強烈無比的不祥預感。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說:我靠!瞧你那副熊樣兒!
彪哥叉著腰,擺出個英武雄壯的姿勢,制止他說:我看你就歇菜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形象。沖你那歪頭斜腦的樣,把警read.99csw•com服一穿,還不成了國民黨的黑狗子,警察里哪兒會有你這樣的料?誰不一眼看出你是個假的。
老於覺得這是鄉下人見識少不懂事,就更溫和地說:你想讓我把你放了?那是笑話。看守所不是你家菜園子,可以隨便出出進進。你還是跟我在這兒等著,救援隊來了再說。醜話說在前頭,你可別跟我來硬的,我手裡有傢伙。
那人想了一下說:他們說我偷了一頭牛,其實那頭牛是自己跑到我家來的……
歪脖還是死抱住彪哥的粗腿不放手,口中說道:要跑我也得跟著你。看在咱們同倉共難幾個月的分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彪哥,你等等我,我也去弄身老虎皮穿上,咱們一塊兒跑。
正在老於心上心下亂琢磨的時候,細虎突然站住不走了,豎直了耳朵站在那兒,鼻子也使勁地扇乎起來。老於的神經猛然繃緊了:有情況!立時大喝一聲:誰?!
彪哥想了想說:只要還能走路就行。你繼續當你的嫌犯,老子當警察押著你,反而不會被別人懷疑了。咱們必須先離開這兒,不然真警察來了就不好辦了。
彪哥反問:你的腳筋是不是真被那個雷子給咬斷了?
這次有人回應了,是一串呻|吟:救命,救命……
歪脖被他說得無地自容,出於無奈只好容忍道:那我怎麼辦?
彪哥威風八面地揮揮槍說:那你就別惦記啦,當然是老子拿著。老子現在是警察,持槍有合法性。不過,老子還得把話說清楚,槍是你搶來的,你用它打死了一個警察和一條警犬,所以它是屬於你的。我現在拿著,只是替你保管。明白了?
老於清醒過來,立刻叫道:細虎,細虎!
偷牛賊從背後抓住老於的領子用力一勒,另一隻手猛地奪走了他的槍。只顧傷心的老於猝不及防,瞬間被摔倒在地,在倒地的同時,老於叫了一聲:細虎!掃斯!
那人笑得更放肆了,還叫著他的名字說:歪脖呀歪脖,叫老子怎麼誇你!你也太慫了,白長了胯|下那四兩肉。可你那會兒在倉里怎麼就膽敢不聽老子的話呢?
不行,我得去找她。老於勒了一下細虎的牽引帶對它說。細虎聽懂了他的話,揚揚臉立馬就要跟他走。老於朝宿舍區望了望,發現兩棟破損的舊樓還依稀豎在那兒,心中又升起了一線希望。他想起老紀帶著小沈到那邊折騰了好一陣,只抬回來一個小戴,當時想問老伴的消息,又怕問出個好歹,以他對老紀的了解,要是有了好消息,肯定不會不吭不哈,要是他不說,也可能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說一定是壞消息。
歪脖聽出好像是彪哥的聲音,又不敢貿然確定,試探著抬起頭,沿著那條粗壯的腿往上看去,明明是個身著警服,頭戴著大蓋帽的警察嘛。於是又趕緊蜷了身子,匍匐在那隻腳下,閉著眼聽候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