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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編 賭生存的技巧 由宋江的「反詩」說文字獄

第二編 賭生存的技巧

由宋江的「反詩」說文字獄

中國人讀《水滸》,對題反詩而被判處死刑往往並沒有更多的驚奇,因為對於這種文字的禁忌,對於因言獲罪,我們的百姓越來越習慣了。
宋代的文字獄不若明代殘酷,因此蔡九當初並不當回事,「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麼!」當黃文炳將宋江和童謠聯繫起來,昏庸的蔡九才警覺起來。立功心切的他管宋江有沒有犯罪的事實,本知府說你犯罪你就是犯罪。那個時代,王朝鼓勵這種「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司法慣例。這種慣例促使大小官吏為了立功為了升遷,千方百計地找百姓謀反的種種跡象,然後將一切不穩定因素扼殺在萌芽狀態,而「扼殺」的手法是否合法是否人道就不重要了。這種「陷民于罪」的做法往往結果是「驅民為寇」。因而我們看到在將宋江打入死牢前,不需要官方舉證,用刑訊逼供,讓其承認自己寫反詩就夠了。在這場官司裏面,蔡九既是法官,也是公訴人,宋江沒有任何可以申辯的機會。在將宋江斬首的犯由牌上寫道:「江州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妄連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律斬。」吟反詩獲罪是文字獄,妄連妖言是主觀臆斷,京城的小孩唱歌謠說一個叫宋江的人「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關我鳥事?你又沒有證據證明是我故意散布的。如果照這個邏輯,我編一個歌謠,說什麼「草下大祭祀,身居在東京;門徒遍天下,要扛趙家鼎。」裏面暗含著蔡京篡位的意思,讓孩子們傳唱,是不是得將蔡京砍頭?這種「妄連」不是宋江本人,正是蔡九等人。至於和梁山強寇結連,是戴宗傳假信事發后的事情,可在此之前,宋江已進了死囚牢。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做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蘇東坡在獄中飽受凌|辱與體罰,和他同時read.99csw.com下獄的官員後來回憶,蘇東坡被毆打時的哀號整個監獄都能聽到。豁達的東坡以為這次死定了,寫下了兩首絕命詩給弟弟蘇轍,實為託孤:
我們今天將宋江的一首《西江月》,一首七絕來做文本分析,這無非是一個有抱負的能吏,遭遇人生的打擊,發泄滿腹牢騷和怨恨,表示了對社會不滿,對他曾效忠的大宋王朝不滿,但罪不致死。這要是在西方國家,完完全全是個言論自由的問題。
宋江沒有東坡的名氣,也沒有功名,他的生死一個小小的知府就能決定了,所以他也就沒有東坡的好運氣了,只等待他的晁蓋哥哥來救命。
元豐二年,蘇軾因對王安石新法不滿,被貶至湖州,按當時的規矩向皇帝上表稱謝,裏面有:「知其生不逢時,難以追陪新進;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小民」等句。朝中章惇、蔡確等人指責蘇軾以「謝表」為名行譏諷朝廷之實,發泄對「新法」的不滿,請求對他加以嚴辦。——這章惇原是蘇軾的同年兼朋友,大概因為嫉妒蘇的才氣,變成了陸虞侯那樣的人。
中國2000餘年的帝制社會中,言論的禁錮是越來越緊,文字獄也越來越嚴酷。而且在一個越是開放越是強大越是自信的王朝,言論越是自由。漢代的史馬遷因給李陵說情被割掉睾丸,將性|欲轉變為創作慾望,憤而做《史記》,裏面有許多對漢高祖和漢武帝不恭敬的言語,而且對高祖的死對頭項羽評價很高;李隆基爬灰,搞了自己的兒媳婦楊太真,這可是大唐王朝的A級國家機密,可白居易那廝竟將這段臭事編成歌謠,傳唱宇內,說什麼:「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說什麼「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禮部不但沒有發文天下,禁止傳播這首詩歌,而且當時的皇帝看了后,還很欣賞白居易的才華,白居易悠哉游哉享盡富貴。要是https://read.99csw.com擱在明清,太史公和白香山肯定被殺頭,說不定還要株連九族。
在「文革」剛剛結束時,兩個「凡是」的大旗依然高舉。我們公社的書記和衛生院一位女醫生有一腿,搞得全公社婦孺皆知。我的一位當大隊民兵營長的本家叔叔,去公社開會,蹲在廁所裏手癢,隨手用筆在廁所里大書:「某書記和某某醫生胡搞。」這段廁所文學被某書記知道后,立即作為重大反革命事件來對待,把那天來開會的所有人召集一起對筆跡,我那位可憐的叔叔被查出來了,立即扔到黑屋裡,開除黨籍免掉職務不給吃飯要求日夜寫檢討。搞得他幾乎崩潰,後來家屬託人說情送禮才得以解脫。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從此變得唯唯諾諾。一個小小的公社書記,在宋江那個年代根本不入品,頂多和宋押司一樣是個小吏,可竟然有這樣的威風。——在帝制社會,文字的禁忌往往只針對皇帝和皇族,範圍有限,民間諷刺當地官員的文字歌謠不少。而後來到了國民黨執政時期,範圍就廣了,因為聲稱能代表黨國的人太多,你無意之中也許就「題寫了反詩」。
東坡貶黃州,朝廷規定他「不得簽書公事」,即沒有簽字權,是個虛職。宋代的官員俸祿分兩種,一是給現錢,二是給實物來折算。東坡得了許多官家賣酒退回的酒袋子,好比現在一些皮鞋廠年底用皮鞋折算工資發給工人一樣。東坡對這兩項有些不滿。他保住了一條命,而且享受這軍分區副司令員的待遇,該知足了,讓他生活在「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時代試一試,不被「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才怪呢,哪還會有閒情逸緻去發明「東坡肉」,寫《前後赤壁賦》。
他時若逐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殘酷的文字獄讓學通儒釋道的大才東坡也有「心似鹿」、「命如雞」的恐懼感。詩寫罷,獄吏按慣九_九_藏_書例,將詩篇呈交神宗皇帝。宋神宗讀到蘇軾的這兩首絕命詩,不禁為他的不世出的才華折服。加上當朝多人為蘇軾求情,被東坡攻擊過的王安石也勸神宗說:聖朝不宜誅名士。——憑王安石這種胸襟,千年後都值得後人崇敬。神宗遂下令對蘇軾從輕發落,貶其為黃州團練副使。這發誓不再胡說八道的老小子到了黃州,又難改積習,在詩中冷嘲熱諷。他在《初到黃州》中寫道:
宋江在殺閻婆惜后,通過運動官司已經被從輕發落,刺配江州。他最終被判處斬首而被晁蓋等人劫了法場,上了梁山的根本原因是潯陽江頭題寫反詩。蔡九知府等人判處其斬首並未涉及到前罪,——殺閻已被處罰,看來一事不二理之原則當時似乎也有。那麼單就題寫反詩這一情節,宋江是因言獲罪,他遭遇到典型的「文字獄」。歷史上宋江因為「文字獄」而上梁山的到底是否為事實,今已難以考證,宋代的《宣和遺事》已有《宋江殺閻婆惜題詩于壁》,那麼宋江獲罪是因為「殺閻」還是「題詩」呢?而《水滸》中已經把兩個情節完全分開,歷史上讀書人因言獲罪的事例舉不勝舉,因此施公將此情節作為宋江最終落草的直接原因,是很有典型性的。
被「文字獄」搞死的吳晗在《朱元璋傳》中說到:「雖然大明律上並沒有這一條,說是對皇帝文字有許多禁忌,違犯了就得殺頭,但是,在明初,百無是處的文人,卻為了幾個方塊字,不知道被屠殺了多少人,被毀滅了多少家族。」這種法外之「法」最可怕,因為他沒給大家一個標準,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完全靠製造一種恐怖讓人們自我審查,可自我審查也有把握不住的時候,一不小心就犯了「誹謗君上」這個口袋罪,等待的就是殺頭抄家。人們只能噤若寒蟬,天下文人萬馬齊喑,思想文化空前倒退,民族的創新能力受到毀滅性打擊。官員謝表中有「作則垂九*九*藏*書憲」、「聖德作則」之類的馬屁話,因為被朱元璋懷疑諷刺他「做賊」,一律處死。翰林高啟詩中有「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因為被懷疑泄漏了宮禁中宮女偷情的機密,也被找個理由殺了頭。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學術界公認《水滸》成書在元末明初。而在宋代晚期,宋江等三十六人縱橫河朔的故事已經在民間流傳,元代已有人編寫宋江等人的雜劇,在戲台上演。施耐庵等人根據民間傳說,進一步整理、潤色、創作而成《水滸傳》的結論,應當說是沒有多大問題的。那麼,《水滸》中一些場景描寫,一些社會背景的描述是忠實于宋代的歷史狀況,還是作者據元明之際的社會現實加工而成的?或者兩種狀況都有?
「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應在浙江西。」
《水滸》成書時的明初,朱元璋那個流浪漢做了皇帝,出身低微的他克服不了那種自卑情結,把文字獄搞得「前無古人」,——當然老朱再牛,他也沒想到自己在「文字獄」方面並未做到「後無來者」。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這兩首詩詞還不如黃巢「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起開」那樣直白。《西江月》前六句敘述自己空有權謀、壯志不酬而虎落平陽的境遇。后兩句是在發泄不滿,可是「報怨仇」和「血染」沒有特指,不是說要殺掉大宋皇帝取而代之,也不是說要殺死江州的官員。他說的「血染」無非是對自己流配所表達的憤怒之情,就像某些妄人受了欺負,不服氣read.99csw.com地說:「老子將來發達了,將你們全部殺掉」一樣。宋江沒有「血染潯陽江口」的任何行動,包括糾集團伙、準備武器等等,完全是酒後思想的流露,但思想怎能有罪?「敢笑黃巢不丈夫」也是一種藝術手法,用典。也許可以說宋江佩服犯賊黃巢,有學習黃巢的意願,但也僅僅是意願而已,據此就判定宋江要推翻現政權,要行兇殺人完全是憑判案官員的主觀意志的陷害。
宋代重文治,宋太祖曾立誓碑不殺一個文人,並讓後代子孫即位前必須來這碑前發毒誓。但宋代比起漢唐,言論的口還是收緊了。宋代面對著強大的遼國和悍勇的西夏,沒有漢唐的大氣魄,於是更要強調中央集權,強調地方與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強調有一個利於穩定的輿論環境。因此出現一些「文字獄」,最有名的當屬蘇東坡的「烏台詩案」。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
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黃文炳」,舉東坡的《杭州紀事詩》作為證據,攻擊他「玩弄朝廷,譏嘲國家大事」,還從他的其他詩文斷章取義來定罪,如:「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本來蘇軾自謙讀書很多但對治國的「律」不熟悉,無法輔佐皇帝成為像堯、舜那樣的聖人,這種用法已有成例,杜甫就說過:「致君堯舜上」。「黃文炳」們指控蘇軾諷刺皇帝沒能力教導、監督官吏;又如「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說他是指責興修水利的這項措施不對。於是朝廷便將蘇軾免職逮捕下獄,押送京城交御史台審訊。此時,寫《夢溪筆談》的沈括又出來告密,說蘇軾詩作有譏諷朝政之意,章惇等人便以蘇軾歌詠檜樹的兩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黃文炳」們攻擊說:「皇帝如飛龍在天,蘇軾卻要向九泉之下尋蜇龍,不臣莫過於此!」這指控幾乎要了蘇軾的命,「烏台詩案」牽連蘇軾三十多位親友,涉及他一百多首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