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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編 末路時的決斷 英雄末路、小吏末路和貴族末路

第五編 末路時的決斷

《水滸》中的人難道都是天生的罪犯嗎?殺人放火的悟空也能成佛,是否意味著放下屠刀的任何人都能成佛?
每一個人上梁山的路,都是那樣曲折。梁山並非天生為某些人準備的。
宋江、吳用這樣的聰明人最後下場凄慘,而李俊等卻在海外逍遙。同樣用命賭未來,卻有技巧的差別。

英雄末路、小吏末路和貴族末路

原本寄希望于趙官家遵守合同的貴族也不得不作了強盜,但他和林沖一樣,畢竟有種情結,做不了徹底的強盜,但對大宋他決無宋江那樣的奢望與天真,最後稱病辭官回鄉務農,得以善終,這是貴族的清醒。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
《水滸》中有三個人對水泊事業的發展有著決定性的作用,無他三人,梁山將不成其為梁山,水泊亦將不成其為水泊。他們三人是林沖、柴進和宋江。林沖蒙冤上山,大多勤勉于山寨之事。惟有王倫不收留晁蓋一伙人,晁蓋被史文恭殺死後,在兩次水泊事業最關鍵時刻,如山中之虎豹,靜候多時,突然竄出用大智大勇奠定了梁山前期和後期的基業。而柴進是梁山真正的源頭,先是有恩于王倫、杜遷、宋萬等人,然後再介紹林衝上梁山,使梁山有了第一個關鍵人物,無柴進林沖不得上梁山,林沖不得上梁山,晁蓋難以順利做梁山老大;晁蓋等不上梁山,後面宋江等人壯大樑山都是虛話。宋江更不用說,他為一百零八將之首,私放晁天王等人,廣招各路豪傑上梁山,最後力主招安,可謂梁山事業繫於一身。
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比起英雄和小吏的末路,貴族柴進的末路直叫人惋惜痛心。作為大周皇帝的嫡傳子孫,有誓書鐵券在手,對來自朝廷的傷害他有種自信。和「朴忠」的林沖、「權謀」的宋江比,他一直和現行九_九_藏_書的體制保持冷靜的距離,作為讓位於趙家的柴家後裔,他內心恐怕並不認為自己是大宋的臣民,因此「忠」對他沒有意義,自然謀取高官對他也沒有意義。他和大宋是一種「契約」關係,自己的祖先和皇帝的祖先訂立了江山轉讓「合同」,按照合同趙家需給予補償,補償條款中便有「司法豁免權」一項,大宋對他而言,惟一應該做的就是「履約」。秦漢以降,郡縣天下,貴族勢力日漸凋零,特別是隋唐開科取士后,寒門與豪門一起參加科舉考試,國家公共職務向全體百姓開放,沒有了特權自然沒有了貴族。到宋代,除了皇族恐怕異姓貴族只有柴家了。因為在貴族和皇室只是名義上的君臣關係,更多的是一種盟約關係,貴族遵某姓為共主,貴族自己有獨立的勢力範圍和很大的自治權。許倬雲先生曾比喻,秦漢前天子和諸侯的關係是總公司和子公司的關係,是真正封建;秦漢以後皇帝和各地方政府是總公司和辦事處的關係,辦事處是沒有獨立法人地位的。
趙匡胤黃袍加身,從柴家那裡得了皇位后,為了解決道統上的合法性難題,訂立了趙、柴兩家的合同。那麼在宋朝初期,趙家或許還有種得位於孤兒寡母之手的道德內疚感,履約的積極性很高,統治天下時間一長,便具有自然的合法性,履約的約束也越來越弱。此時的柴進https://read•99csw.com並非沒有危機感。戰國時期新興地主階級崛起后,國與國之間征伐不已,各國貴族有朝不保夕之感,孟嘗、平原、信陵、春申等戰國四君子大批養士之風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形成的。柴進「養士」也是出於這種考慮,不管良莠都招集在門下,既周濟林沖、宋江、武松那樣的人,也養洪教頭那樣的人。「酒店裡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在奸臣當道、公器私用的北宋末期,繁華之中隱藏著極大的社會矛盾,過著優厚生活的柴進自然不能置身度外,「養士」以備不時之需,這也是貴族一種「自保」措施,大官積累財富攫取權力以獲得安全感,小官巴結上司以求自保,祝家莊這樣的地主自己練兵自保,小老百姓去當響馬自保,柴進不能去作大官,也不願意去當賊,最好的選擇是「養士」。金聖嘆評價說:「柴進無他長,只有好客一節。」「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於一處故也。水泊之有眾人也,則自林沖始也,而旋林沖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柴進旋林沖入水泊,只是無意插柳,他自己是不願意放下貴族架子去當強盜的。
可這樣一個連皇帝都許諾給司法豁免權的貴族子弟,在知府的小舅子眼裡,完全是可以任意魚肉的鄉民。權力可以統吃一切,先朝訂立的法律文書,在段天錫眼裡,只是廢紙一張,「九*九*藏*書便有誓書鐵券,我也不怕。」當年讓江山訂立的合同,大宋政府完全可以違約了——江山已經到了老趙家中一百多年了。
和宋江、柴進相比,林沖是真是百分之百的冤屈。宋江私放劫生辰綱的江洋大盜,為滅口殺死了閻婆惜,本是彌天大罪,按律是死罪,幸虧他銀子使得好才輕判個刺配江州。柴進則是被知府小舅子奪了叔叔的老宅,對小旋風來說,最可激憤的並不是一屋之失,而是太祖皇帝允諾的貴族特權,百年之後竟然被地方官和地方官的親戚藐視、踐踏,再說李逵冒冒失失殺死了段天錫,雖罪不致死但連帶責任還是有的。惟有林沖,乾乾淨淨老老實實,無絲毫做奸犯科之情節,可衙內為自己的淫慾,悍然強奪命官之妻,頂天立地的好漢竟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對那個年代對男人來說,奪妻是最大的恥辱也是最大的權利侵害,他一忍再忍,最後連自己的生命都難以保全,無敵忍者突作怒目金剛,手刃仇家上了梁山。
這三人一為英雄,一為貴族,一為小吏。他們都是走投無路,不得已才上了梁山,三人上梁山的原因,上梁山之前的心態很值得對比。
因此和與早有自己小算盤的柴進、宋江相比,林衝上梁山最有悲壯色彩,這位忠心耿耿效忠朝廷的教頭不得不做強盜,其內心之痛苦、煎熬、悲憤可想而知。在朱貴的店裡,上梁山之前的林沖幾碗酒下肚,想起前塵往九*九*藏*書事,想起去路漫漫,想起嬌妻與深仇,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便在白粉壁上寫下了八句詩: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沒有林沖的「朴忠」,林沖靠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實實做事安身立命,宋江則靠權謀,靠利用最流行的潛規則來博取最大的收益:金錢、名望,用的全是小吏的手段。林沖能交魯智深這樣的真好漢做朋友,也能幫助李小二這樣「竊鉤」的窮人,但把他放在宋江押司的位置上,碰到上司發文來追捕重大犯罪嫌疑人,他會像宋江那樣泄露重大國家機密么?宋江那樣做,是施恩于黑社會,是不折不扣的黑社會保護傘,這連一個公務員最起碼的操守都不具備,何來「忠」?宋江作為鄆城小吏,而利用權利金錢,收買各路邊緣人,聲聞于天下。——他的錢也來得蹊蹺,因此蕭瀚說他有「財產來歷不明罪」重大嫌疑。從當小吏開始,他就做好隨時和朝廷決裂的準備。光宗耀祖是男人正常的追求,但宋江選擇的路徑和林沖不一樣,一用潛規則,一用顯規則。因此他在江州題寫的「反詩」,和林詩相比,風格不一樣:
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一個「仗義」「朴忠」的英雄,不能萬里覓封侯就罷了,可做一本份小官不可得,過平常日子不可得,黑暗的朝廷就是這樣逼迫自己本應最依仗的精英來反對自己。這首詩不僅是林衝九_九_藏_書心思的寫照,也是千百年來無數報國無門反遭迫害的英雄末路之寫照,英雄走向末路,大宋也就該走向末路了。
林沖平時出陣,只是一職業軍人奉命而為,無多話。攻打高唐州時,「頭領林沖橫八丈蛇矛,躍馬出陣,厲聲高叫:『姓高的賊,快快出來。』」林沖主動出馬,一為報柴進之恩,二是出於對高家的仇恨。迫使林沖、柴進兩位梁山大功臣上山的為高俅兄弟,高俅才是梁山第一大功臣。
宋江所表露的是一種怨氣而非悲壯。林沖蒙冤那樣重,想到的只是「威鎮泰山東」,而非報復社會,而這位口口聲聲忠孝的宋押司如果真忠於國事,不但不會私放天王,也不會在流配的路上,勸誘和欺騙燕順、王英、鄭天壽、花榮、秦明等上梁山。——黃文炳看得一點不錯,他早有造反之心,然後走「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老路,博取官爵,但以揣測犯罪動機來定罪,而不是根據犯罪事實定罪,則是「莫須有」。——將宋江判處死刑是很不公平的,這是另一個問題。題反詩事發是上梁山的導火索,因此和英雄末路相比,這個小吏的末路有點滑稽。先是裝瘋賣傻在屎尿坑裡打滾,企圖騙過緝捕的公人。推上法場時,「宋江只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只嘆氣。」被晁蓋救了后,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
英雄、小吏做了強盜,貴族也不得不做了強盜,大宋朝廷還能剩哪些人?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