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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情慾的罪與罰 顧大嫂的母性之愛

第四編 情慾的罪與罰

顧大嫂的母性之愛

顧大嫂的首次出場,可看出她是一個深諳人情世務、熱情和氣的生意人。當樂和匆匆忙忙來通報她解珍、解寶被投入大牢的消息時,她把樂和當成客人。樂和問:「此間姓孫么?」顧大嫂回答說:「便是。足下卻要沽酒?卻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面請坐。」一副精明能幹的老闆娘形象栩栩如生。當知道面前的人是嫂子樂大娘子的弟弟時,立刻換成親戚之間的口氣,熟絡而親切:「原來卻是樂和舅,可知尊顏和姆姆(妯娌間的稱呼)一般模樣。」——此語讚樂和的標緻。「聞知得舅舅在州里勾當,家下窮忙少閑,不曾相會。今日甚風吹得到此?」這看似寒暄客氣之語,卻折射出中國傳統熟人社會中人際關係的特點。那就是靠血親、姻親等構成的倫理化社會,人之間的距離靠這個作標尺。顧大嫂和樂和原來素不相識,一旦挑明兩人之間拐來拐去的關係,距離立即拉盡。看《水滸傳》此點不得不察。書中常有這樣的場景:兩個強盜在廝殺得難分高低時,恰巧第三個強盜路過,他和雙方等都認識,他跳出來一解釋,打架的兩個人就會立即罷手,結為兄弟。朋友的朋友很快便成為朋友。在熟人社九九藏書會中,沒有原則只有人情。同樣是武松進了孫二娘的黑店,當他是身份未明的陌生人時,在孫二娘眼裡,便是做人肉包子的原料。當得知這位是打虎英雄武松時,儘管未曾謀面,但江湖上的規則是他們具有天然的交情,他們一下子成了熟人,「包子餡」變為座上賓。
孫二娘和張青完全是乾的殺人越貨的犯罪勾當,而孫立、顧大嫂基本上是合法經營,雖然辛苦但衣食無憂。
當樂和告訴顧大嫂,解珍解寶被人陷害,打入死牢,性命危在旦夕時,她為了營救自己的表弟,決定拋棄一切,鋌而走險,這是「義」,中國傳統的道義責任促使她冒險。解珍、解寶父母雙亡,和表姐顧大嫂最親。從某種意義上說,顧大嫂對兄弟倆有著類似母親的責任感。明白這點,我們能理解顧大嫂奮不顧身的勇氣。
顧大嫂裝著進牢房為解氏兄弟送飯,遇到包節級的盤問與阻撓時,異常鎮定,抽出藏著的尖刀,將小牢子戳翻,救出了兄弟二人。這是「勇」。
為救自己的兄弟,顧大嫂將自己的生死度外,她身上顯現的是一種母性的光輝,對女人而言。只有愛才能給她們最大的勇氣,這種愛有情人之read•99csw.com愛也有母性之愛。豪放不讓鬚眉的顧大嫂,潑辣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溫柔的女人心。最後,作為唯一活下來的女將,顧大嫂被封授東源縣君,和自己的丈夫孫新,跟隨大伯子孫立回故鄉登州。
當攻打東平府時,史進潛入原來的相好李睡蘭家,而被她出賣進了大獄。為營救史進,又是顧大嫂打頭陣,冒險去大獄中向史進傳遞消息。她裝扮成頭髮蓬鬆,衣服襤褸的女乞丐進城。見到看守監獄的老公人,她利用其同情心。「顧大嫂看著便拜,淚如雨下。那年老公人問道:『你這貧婆,哭做甚麼?』顧大嫂道:『牢中監的史大郎,是我的舊主人。自從離了,又早十年。只說道在江湖上做買賣,不知為甚事陷在牢里?眼見得無人送飯。老身叫化得這一口兒飯,特要與他充饑。哥哥怎生可憐見,引進則個,強如造七層寶塔!』」在見到史進后,「顧大嫂一頭假啼哭,一頭喂飯」,偷偷地把梁山人將來營救的消息告訴史進。顧大嫂進東平府,不但需要逼真的演技,更需要無畏的膽量。她見史進比營救解珍解寶兄弟還要冒風險,因為救解氏兄弟時,外有孫立、孫新、鄒氏叔侄的九九藏書接應,內有樂和的幫助。而進東平府大獄則完全是孤身履險。梁山人中,除了燕青、柴進,恐怕其他人沒有這等本事。
孫二娘兇悍而又殘忍得讓人害怕,她能將人肉做包子餡;扈三娘可憐而又可悲,讓宋江指定配給萎縮的矮腳虎,自己無力反抗。相比較孫二娘和扈三娘,顧大嫂是真正的是市井婦女、鄰家大嫂。她潑辣直爽,俠義好義,更有可貴的同情心。這樣的大嫂,是市井社會中最常見最普通的。她風風火火和丈夫一起賺錢養家,她對周圍的不平事愛抱不平,她不修邊幅不會學閨中描眉女的嫵媚。比起她的妯娌、孫新的妻子、樂和姐姐樂大娘子的美貌,她有些粗線條。但這種粗線條正是顧大嫂最讓人喜愛的地方。
和丈夫商量后,請出鄒淵、鄒潤叔侄倆幫忙,並假裝害病,將大伯子孫立全家騙回來,商量一起劫獄,她對孫立的一席話說得入情入理:「我如今和這兩個好漢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兩個兄弟,都投梁山泊入夥去。恐怕明日事發,先負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請伯伯、姆姆到此,說個長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時,我們自去梁山泊去了。如今天下有甚分曉?走了的九_九_藏_書倒沒事,見在的便吃官司。常言『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們吃官司、坐牢,那時又沒人送飯來救你。伯伯尊意若何?」這是顧大嫂的「智」。
孫二娘純是兇悍,而顧大嫂不時露出女性溫柔的一面;扈三娘無論和梁山為敵時,或是歸順梁山後,大多是被動地讓別人調遣,顯出一個富戶人家女兒性格怯弱的一面,而顧大嫂在關鍵時刻的果敢絲毫不亞於她的丈夫。
如果不是自己兩個表弟遭遇大宋官府「黑訟」的陷害,顧大嫂的小康日子完全可以一直過下去。用解珍的話來說:「(顧大嫂)開張酒店,家裡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她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她,只有這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她的大伯子孫立做著登州提轄,是當地的軍事長官,有這棵大樹乘涼,她的生意自然紅紅火火。
梁山的三個女頭領基本上是為其他一百零五個的男人做陪襯的。即使在三個女將中間,顧大嫂也是出場最晚,著墨最少。然寥寥數筆,卻使人感覺到顧大嫂的可親、可敬。
不知道經歷過血雨腥風中而苟活下來的顧大嫂,經歷了她所冒死營救的解家兄弟、史大郎的陣亡的慘痛,回到老家九_九_藏_書登州后,是惆悵悲傷還是慶幸?梁山本不屬於這位大嫂,官場也不屬於她,她必須回來。
當顧大嫂招待樂和的酒飯後,「將出一包碎銀,付與樂和道:『煩舅舅將去牢里,散與眾人並小牢子們,好生周全他兩個兄弟。』」不能因為樂和是親戚就忽視黑牢里的規則,此處可見顧大嫂的人情練達。從楊志的買官、梁中書給蔡京送厚禮,到林沖給獄卒送「常例錢」、晁蓋為就劉唐給雷橫塞銀子、顧大嫂的未雨綢繆,從廟堂到江湖、從都市到陋村,這種靠金錢開路才能辦事的陋規侵蝕了大宋的每一個毛孔。
我相信這一場景的真實性。戰爭的烽火,對女人來說是殘忍的,哪怕如母大蟲這般不嫵媚的女人,對女人來說,最好的歸宿是過平常人的居家生活。顧大嫂應該得到了這種歸宿,這是她具有母性之愛所得到的回報。
客人們也許不知道,這個慈祥的老嫗,竟然是當年登州大劫獄聲名遠播、上梁山征遼國平方臘九死一生的顧大嫂。
若干年後,在登州東門外的十里牌,酒幡之下,門外倚著一個白髮老嫗,咧著缺牙的嘴對來往的客人說:「足下卻要沽酒?卻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面請坐。」她的膝邊,兩個孫子正在玩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