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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編 末路時的決斷 中土難安身 夷邦求立命

第五編 末路時的決斷

中土難安身 夷邦求立命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對古代中國人而言,最痛苦的離別並非親友情人之別,而是告別了父母之邦,生養之地,遠去異國他鄉,而且可能一別便是永訣。
特別是張順喪身於涌金門,張橫病故在途中后,更堅決了他們及時而退的決心,因此李俊詐稱得病,騙過了宋江。然後三人匯合太湖群雄,揚帆出洋,開闢了另一番新天地。燕青對盧俊義,戴宗對宋江,還有放不下的主僕情結,而李俊以合伙人平等的心態對待宋江,因此沒必要給他說實話。——當年看到和你合夥買賣有賺頭,就把全部資本注入你那裡,現在看在這樣下去就會血本無歸了,那不如及時撤資,另找合伙人去海外發展。燕青的生存之道和當年范蠡一樣,放棄了自己當初的追求,作陶朱公那樣的富翁,但我想他們即使有豪宅美婦,晚年想起青春年華的烽火歲月,到底意難平。而李俊他們則不然,視野更開闊,在海外實現了自己的抱負。
因而,就如我在上文所說的那樣,雖然宋江結識「揭陽派」人物早於戴宗、李逵,但「揭陽派」從來就是有著獨立立場清醒認識的一個小集團,宋江的大哥權威不能真正影響其心靈。因此對梁山的擴大、發展到招安,他們都有著獨立的判斷。所以,戰袍未解,又被派出去征討方臘,他們預料到此去凶多吉少。當李俊在太湖中遇見干他們當年相同買賣的費保四人時,一見如故。費保還特意問起了張順,李俊回答說:「張順是我弟兄,亦做同班水軍頭領,現在江陰地面,收捕賊人。改日同他來,卻和你們相會。」此時,李俊不但在為自己,也在為他的「揭陽派」兄弟尋找退路。而費保的一席話,說到李俊的心坎上:
皇家可以負你,而你不能負皇家。這是歷代皇家加上一些忠實的憤青們逐年鍛九-九-藏-書造得越來越牢固的混賬理論,你要是違背這一理論就是漢奸,「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理所當然,我的朋友五嶽散人寫過一篇文章《我們不是小孩有也不是狗》對這一千百年看似天經地義的說法狠狠駁斥了一番。連兩千年前的孟子時代,都能認識到,君王視百姓為草芥,百姓便可視君王為寇讎。當齊王問孟子,大伙兒一起攻打紂王,是不是臣弒君。孟子的回答是那樣的乾脆:「我只聽說過殺了一個叫紂的老匹夫,沒聽說誰殺了君王。」如此反動的言論,難怪使千年後的叫花子皇帝朱元璋讀了,依然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並說要是這老頭活在我大明朝,早就將他砍頭了。偉大的中華文明越來越發展的結果是,皇帝不但要佔有你的身子,而且必須佔有你的靈魂。雖桀紂之君,你必須視之如堯舜,對他要無限忠誠無限熱愛。
這三人的選擇,不但和傻乎乎上套的宋江、盧俊義、吳用、李逵相比,不知高明了多少,即使比逍遙快活的燕青、雲遊天下的公孫勝、假戲真做而出家的武松,更明智也更有價值。
知幾君子事,明哲邁夷倫。
孔子那個時代,至少還有「浮槎于海」的自由,宋代以後,特別是明清,百姓有這個自由嗎?只有到了清末,國門被別人打開了,在惶恐與驚奇中,中國人開始被動地大批「浮於海」,王朝想攔已經攔不住了,因為滿清已經快完蛋了,日益失去了對臣民的控制力。
其實在春秋戰國時期,在天下共主周天子這一名義的元首之下,列國之間的人才流動是很頻繁的,也沒有所謂背叛故國的說法。只要不是去夏就夷,而是在華夏文化的大體系下,去哪個國家都行。如商鞅離開迫害他的魏國,去了秦國,用變法奠定了地處西北黃土高原的秦國九-九-藏-書稱霸群雄的基礎;後期的李斯從楚國來到秦國,擺脫了「廁中之鼠」的命運,去作「倉中之鼠」,一直做到相國。連孔子都說:「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只要受住你心中的「道」,不要拋棄自己的理想,離開動亂、不安寧的國家,選擇那些幸福的樂土,是完全正當而明智的。
庾信淹留北地,作《哀江南賦》,哀嘆的不是離開故土,而是離開了江南的文化家園,如果北地完全漢化,完成以夏變夷了,庾信沒準還會說:「此間樂,不思蜀」了。李陵之所以連累了司馬遷,連後來許多讀書人都不原諒他,因為他去的不僅是被髮左衽的胡地,而且是與大漢朝處於交戰狀態的敵國匈奴。
在中華大地分成若干個獨立的政治單元,各諸侯國之間相互進行人才競爭的時期,能人可以代價而沽,且有較大的選擇自由,東方不亮西方亮。而江山一統后,天下英雄都進了皇帝的袖兜裏面,你只能老老實實做忠臣,即家奴義僕,皇帝因為沒有競爭,而是做壟斷性買賣,他給你的價格就比較隨意了,因而懷才不遇的人就比較多了。「不才明主棄」以後怎麼辦,要麼就如柳永在放蕩中麻醉自己,要麼就像黃巢那樣,找個機會反他娘的一把。
有人說《水滸》后五十回非施耐庵的手筆,是別人的狗尾續貂,但就算是續寫,我認為比高鄂續寫《紅樓》高明多了。李俊等人的命運的安排就是非常精彩的情節。在即將遭遇鳥盡弓藏之命運時:
潯水舟無系,榆庄柳又新。
這種說法,到了宋代由一班吹鼓手包裝后重新上市,顯得更有理論權威了。因此自宋以後,坦然「走異路,去異地九_九_藏_書,去尋找別樣的人們」,是需要勇氣的。好在《水滸》中的李俊、童威、童猛自小就是殺人放火的不安分人物,他們飄然出洋,心理的負擔可能要小得多。
「且說李俊三人竟來尋見費保四個,不負前約,七人都在榆柳莊上議定了,盡將家私打造船隻,從太倉港乘駕出海,自投華外國去了,後來為暹羅國之主。童威、費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職,自取其樂,另霸海濱,這是李俊的后話。詩曰:
揭陽嶺上,過一輩子謀財害命的地霸生活,非李俊、童威、童猛真心所願,他們和宋江、吳用等人一樣,是有著比較高遠的政治追求,所以他們也和宋江一樣,竭力結交天下的英豪,以備不時之需。當李俊從李立的屠刀下救下了宋江后,他們認為憑自己的名望和實力,還不足以成事,必須依靠一棵更大的樹。這棵樹現在找到了,就是名滿黑白兩道的宋押司宋三郎大哥。為此,他們在宋江和戴宗即將被處斬時,及時出手相救,賭了一把,積累了後來上梁山的資本。但他們這種行為和晁蓋的報恩、李逵的愚忠不太一樣,他們不如說是種及時的投機。當梁山諸人在江州城裡劫了法場以後,逃到江邊,被滾滾的大江擋住,正在束手無策時,李俊和童氏兄弟、張氏兄弟及時出現來接應,這是大旱降甘霖之舉。當張順說:「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裏。」這是張順、李俊他們為了表忠心的矯情之語,這些開酒店、划渡船、販私鹽、操縱漁市的「揭陽派」人物,太明白生意之道,不會輕易做虧本的買賣。讓他們單獨去劫法場,沒這個能力只能白白送死,因此他們不冒這個險。當宋江被救出來后,他們當然要及時出力,好參与分一瓢羹。以宋江之謀,對這些小伎倆自然心https://read•99csw•com知肚明,但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將來的路還很長,兄弟們還得互相照顧。
沒有用手投票的權利可悲,可連用腳投票的權利都沒有,豈不更可悲?
正如宋江、吳用這些聰明人沒有徹底參悟透徹,而李俊、費保這些粗人卻能做出正確選擇一樣。讀書人往往有故國之心理負擔、明君之痴迷幻想,他們要麼屈身去迎合皇家的取用標準,要麼不得以隱居於山林。而福建、廣東、浙江等沿海的百姓,既沒有那些個幻想,又有現實的生存壓力,他們於是紛紛去了南洋。
可此時中央王朝的態度和以英王為代表的歐洲君主截然相反。明清的皇帝,採取了嚴酷的禁海政策,片帆不能出海。你想呀,煌煌天朝,富有四海,老百姓卻活不下去只能到海外去討生活,朝廷多沒有面子呀,因此對下南洋的偷渡客,必須嚴加打擊。當這些人在海外遭受委屈時,想讓「天朝」為子民們撐腰,可如乾隆這樣的「明君」都認為,那些天朝棄民,自己叛離祖宗社稷,到外面受人欺負,那是活該!就像一個老爺子一樣,自己不把身邊的子孫當人,還以「父母在,不遠遊」等歪理將子孫綁在身邊,連人家走出家庭到外面尋找做人資格的機會都不給。而來到新大陸的歐洲人,雖然許多也是遭受宗教迫害,對舊歐洲失望的難民,但人家國王不阻擋,甚至還提供方便。因此,歐洲人才能開萬頃碧波,把他們的文化,輸送到全球。人家國王至少給臣民用腳投票的權利。
誰知天海闊,別有一家人。」
作者借太湖水賊之口,道出了千古王朝更替,都未曾改變的歷史規律,即不論才與不才,在這個世上生存都是第一要務,如何生存也是最大的學問,無論是功臣還是草民概莫能外。李俊聽這番話后大喜而拜:「仁兄,重蒙教導,指引愚迷九-九-藏-書,十分全美。」「容待收伏方臘后,李俊引兩個兄弟,徑來相投,萬望帶挈。是必賢弟們先準備下這條門路。若負今日之言,天實厭之,非為男子也。」不但費保,包括李俊,實際上已經看到了征討方臘的非正義性,自己當年反朝廷,招安后一去攻打當年的同盟軍,那麼他們失去了天下人的道義支持。當年在梁山自詡「替天行道」,方臘乾著同樣的事情,難道不是「替天行道」?此時,在朝廷心中,他們依然是反賊,在百姓中,他們是叛徒。他們違背了江湖的「大義」,那麼他們也就喪失了支撐這個集團的最後一根柱子。
大約從唐宋開始,中國人雖然熟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已經明白。天下之外,更有天下。唐之強盛讓外夷艷羡不已,因此迫不得已是不會去海外發展的。元朝滅亡后,從明代開始,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像番薯、棉花等傳入了中土,人們對海外有了更多的認識。當故鄉成為「危邦」、「亂邦」時,去國懷鄉是他們自然的選擇。金庸的武俠小說里,也塑造了兩個李俊式的人物,就是明初遠走西域的張無忌和明末漂流到南洋的袁承志。
「小弟雖是個愚鹵匹夫,曾聞聰明人道:『世事有成必有敗,為人有興必有衰』,哥哥在梁山泊,勛業至今,已經數十余載,更兼百戰百勝。去破遼國時,不曾損折了一個兄弟;今番收方臘,眼見挫動銳氣,天數不久。為何小弟不願為官?為因世情不好。有日太平之後,一個個必然來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此言極妙!今我四人,既已結義了,哥哥三人,何不趁此氣數未盡之時,尋個了身達命之處,對付些錢財,打了一隻大船,聚集幾人水手,江海內尋個凈辦處安身,以終天年,豈不美哉!」
重結義中義,更全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