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心說完這句，也不等王承恩再問什麼，便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胡扯，再也不說一句正經話了，卻把個悶葫蘆丟給了王承恩。

左思右想，乃將徐高喚在一邊，細細叮囑，令他再去一趟周府，傳皇后懿旨，說皇后願助五千兩，請國丈無論如何，也要湊成兩萬之數。

王承恩猶豫了半天，說：「據奴才看來，這個帶頭人還是有的，但要看皇上能否能下這個決心？」

崇禎一聽，不由連連點頭，又說：「魏藻德倒是帶了頭，拿出了一百兩銀子。他是個新進，才作了三年小京官，十分清苦，入閣只幾個月，能一下拿出一百兩，已是難為他了，不過，畢竟太少，作不得榜樣。若是有人能一下拿出十萬八萬，朕不怕其他人不跟著來，真到了那時，朕就是抄他的家也師出有名了。」

「聽說，前門一十五家珠寶店，有三家是王之心開的？」皇帝突然發問。

「榮辱與共，休戚相關，無過如皇親國戚，所以，老皇親應帶好這個頭，三萬五萬不嫌少，八萬十萬不算多，暫借皇上，以應前方軍需。」

說著手一揮，令徐高退下，自己則坐在御座上生悶氣。

這麼說，此次封賞，唯他獨有，周奎不由狐疑。不想緊接著，徐高便委委婉婉，把皇上求助之意，說了出來。又說：

「事已至此，誰也不能袖手，東主爺還是明智一些為妙。」「東主爺」是對東廠掌印太監的尊稱。

王承恩說：「他是國丈，可惜你不是。」

「這，這，徐公公，老臣近來手頭十分拮据，日常開支也難以為繼，哪來如許巨款？」

「巴結你唄。」

王承恩說：「他們不習慣京師喧嘩，早就吵著要回老家。」

「那，王德化呢？」皇帝又問。

想到此，他立刻傳旨，將周奎的嘉定伯晉為嘉定侯，讓太監徐高去周府宣旨，並轉述皇帝求助之意。

這以後，他進宮了，一步步做到了皇爺跟前的秉筆太監，這是世人艷羡不已的位置，他卻視此為浮雲，別人弄權納賄，在外大置其產，遙遙華胄，奕奕高居，他卻是富貴叢中的匆匆過客，宮中陋習，太監與宮女結為假夫妻，謂之「對食」，或稱「菜戶」，像魏忠賢和客氏，居然還敷衍出爭風吃醋的醜聞，人說盲者不忘視，跛者不忘履，他卻心如古井，波瀾不生。

周奎家有錢，這是皇帝清楚的。眼下一聽只出一萬，且費了不少唇舌，不由勃然變色，狠狠地說：

這是王德化、曹化淳的https://read.99csw.com意思？王承恩更加不解了。王承恩雖起家信王府，但最先是拜在曹化淳的門下，王德化和王之心是他的師兄弟，眼下既然起動了這兩位，他的確不敢得罪，且也得罪不起，只好說：

旨意十分簡明扼要，只三言兩語，嘉定伯成了嘉定侯。這雖是好事，卻好得有些出乎意料——既非帝后萬壽，又非國有大慶，這封侯有些突兀。看來皮褲套棉褲，必然有緣故。

徐高因要下說詞，於是先含糊其詞說：「老皇親是當今國丈，其它勛戚怎能與老皇親比。」

王之心冷笑說：「哼，皇上也是雷公打豆腐，專揀軟的欺。」

「我可沒有那麼大的面子。」

王之心自己也意識到什麼，忙換上一副笑臉，嘻嘻地說：「不說了，大兄弟，我是來與你商量的。我打算出三萬，成嗎？」

崇禎想，最親近的，除了國丈周奎，再無二人能及。周奎以蘇州布衣，不但得賜府第、田莊，封伯爵，且連兒子也襲了錦衣尉千戶的世職，何由得此？不就因為他是皇后的父親嗎，若是他肯帶這個頭，別人還有何話說？

王之心不由一驚。自提督東廠以來，威風八面，上自宰相、尚書，下至平頭百姓，多少人死在他的手裡，他也說不清了，可一見王承恩那個樣子，卻也不無忌憚——司禮監八個秉筆太監，王承恩最受信任，比掌印的王德化更能「日近天顏」，今日他可不是來得罪人的，於是換上笑臉，說：

王承恩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王之心是只鐵公雞，也是一毛不拔的，他不相信他肯出這個數。

女兒正位東宮，為當今國母，十幾年來，周府已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皇恩懋賞，常不旋踵而至。今天一聽「有旨」，以為又是好事來了，當下排下香案，鋪上大紅氍毹，跪聽聖旨。

王承恩一聽，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

王承恩不由困惑了。太監作到了提督東廠，正四品的掌印官，是不須回過頭來再巴結他這個五品下屬的，他不由抬起頭，掩不住一臉的困惑：

「宗主爺」是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王德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是王承恩的頂頭上司。所以，說到他王承恩便不能不小心了，但皇帝口氣咄咄逼人，容不得他稍有猶豫，只好含糊地說：

「他這是打發叫化子么？他以為他的底子，朕不明白？」

王承恩更加不解了，自己能多他們的什麼事呢？而且哪個「九*九*藏*書我們」？

崇禎見此情形，不由嘆息說：「外廷官員，反不如內廷中官。」

回到坤寧宮，徐高知道無法隱瞞，於是點點滴滴，細奏皇後知道。周皇后一聽，才知皇上差遣徐高所為何事。心想，父親也是太吝嗇了些，皇上不被流寇逼到這個地步，會出此下策嗎？再說，只有國有，才能家有，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這話用在周家，真是再切貼不過了。

「比較起王之心，只怕要差些。」

「什麼意思？」

王之心是東廠的掌印太監，東廠是人見人怕的活地獄，誰都願用銀子塞窟窿。皇帝殺魏忠賢后，先是命曹化淳、后是任王之心提督東廠。十幾年來，王之心心腸一點也不比魏忠賢軟，今日抓他，明日擺布你，因而攢下大筆家私，不但在京郊廣置田產，且在前門開有好幾家店鋪，這些自然都瞞不過皇帝。眼下皇帝突然問起王之心，王承恩便明白皇帝的心思了，他也不想為王之心遮瞞，跪奏道：

王承恩雖不能推卻王之心那三千兩銀票，卻也不願就此塞責，結果還是把房子賣了，加上王之心那三千，湊成六千之數，捐了出來。

王之心又「嗤」了一聲，說：「老弟，人家到了你這地步，財早發得不想發了，哪像你。依我看，你褲襠里那勞什子也冤枉吃一刀了。」

王承恩最忌諱的就是這事。同是太監，我沒有你也沒有，在一起閑談，並不迴避這事，可王承恩卻不願別人提。六歲那年，老祖母病了，家裡揭不開鍋，父親將他按在炕上，一刀下去，那做男人的本錢便從此丟失了，他昏死在那裡，醒來后也不想活了，可一家人圍著他，眼裡充滿了祈求、希望，他憎恨他們，恨不得拿刀將他們統統殺了。

王承恩一怔，明白王之心的耳報神最多，上自皇宮內苑，下自平民百姓，都在他的監視之中，於是心一橫說：

傍晚，王承恩特地在皇上跟前告假，回到了地壇附近的家中，不想前腳進屋，王之心便跟著走了進來。

不想王之心又說：「哼，皇上欽定逆案，有意疏遠我們內臣，可眼下國家有難，那一班咬文嚼字的酸丁卻個個當起縮頭烏龜來，我們可要皇上看看，究竟是誰能為國紓難，所以，我打算出三萬，你那宗主爺也出三萬，你那師傅曹老爺出兩萬，這總成了吧？只是我看你在皇上跟前說了大話，拿什麼銀子去繳賬，欺君之罪可不是兒戲。」

原來皇后也有體己錢，就https://read.99csw.com存在娘家，由國丈替她在外放賬生息，眼下有皇后發話，只在她名下扣除就是。

「老兄台，你吼什麼吼？我知你手頭不寬裕，是來幫你的，當官的總不打送禮的吧？」

王之心黑著臉說：「哼，可不要把話說絕了，此處不留爺，還有留爺處。」

「老兄在皇上跟前出的好主意啊。」

「雨露大恩，真無以為報，但不知其它戚臣，是何封賞？」

周奎不由一怔，心想：皇后照顧娘家，每有賞賜，都是這徐高送來的，再哭窮也瞞不過他。於是，換上笑臉，將徐高挽留下來，討價還價，答應出一萬兩。徐高雖仍嫌少，但一想，這樣總算回去有個交代。

「老皇親的難處，皇上不是不知，只是眼下國庫支絀，皇上不得不焉。好幾個閣老都在賣屋典產呢，望老皇親能急公好義，傾大力以急國難。只要滅了流寇，還怕皇上不加倍奉還？須知為皇上分憂，也是為皇後分憂。」

崇禎說：「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朕還有什麼決心下不了的呢，你且說，這人是誰？」

王承恩聽說連王德化、曹化淳也出到了三萬、二萬，不由說：「我可不能跟他二位比。我打算將房子賣了，也湊個三兩千。」

言下之意，似是要皇上補貼一些才好。

崇禎不由嘉許地點頭。

徐高是坤寧宮的管事太監，皇後身邊的人，在周奎府常來常往，熟門熟路。一到周府，進門便向周奎賀喜，周奎尚不知何意，徐高懷中取出硃諭，口稱：

王承恩愕然一驚，說：「東主爺，這話可只在我這裏面說得。」

「唉，昨天的塘報說，流寇前鋒已飲馬黃河，可朝廷要糧沒糧，要餉沒餉，連老皇親也如此鄙吝，這個國家也就完了。流寇一來，老皇親想過太平日子只怕也難哩。」

王之心看出了他的困惑，說：「這是宗主爺還有曹老爺的意思，知道你不會弄錢，大家幫補你一點，他兩位的面子，你總不能駁回吧？」

王之心冷笑著說：「都是這樣，一個大明也就快玩完了。」

「有旨」。

「為國儘力，責無旁貸，奴才回家后，將積極籌措，定要一盡綿薄。」

皇帝越想越氣，把幾個輔臣恨得牙痒痒的，真想再次大開殺戒，但轉念一想，總要師出有名，再說，也不能把輔臣殺盡呀！

內廷分二十四個衙門，這在成祖朱棣手中便已初具規模。其中包括十二監、四司、八局，皆由宦官充任。其實，太監只是最高一級宦官的稱呼，其餘稱少九_九_藏_書監、監丞，直至最下級的烏木牌、手巾、小火者之類。十二監中，每監設掌印太監一人，為正四品，其餘司為正五品，局為正六品，職有專司，與外廷無異。別看這班人身體殘缺，人事不全，但一旦攀到了太監的位置，便不可小看了，尤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代皇帝批答文書，口含天憲，有「真宰相」一說，內外各衙門都得向他進貢，一年下來，至少有七、八十萬兩的進項。

「王之心提督東廠多年，應該有些積蓄。」

「不要你的面子，只要你的嘴巴，今後不要多我們的事，行不？」

不料第二天，除了魏藻德拿出了一百兩銀子，其它人卻不見動靜。他讓內監去各家催問，內監回報說是輔臣們正在籌措，好幾家在自家府門口粘上了告白：「此屋急售」。崇禎一聽，這才明白，這就是陳演那老雜毛說的「毀家紓難」。宰相當了這麼些年，就是捐個三萬五萬，也不至於要賣房子？看來，輔臣在耍花招，自己那個揖也白作了。

王之心又「嗤」了一聲說：「老兄，別打哈哈了，別人信我也會信嗎？周奎那老雜毛花一萬兩買了個侯爵，又打著捐輸的幌子訛了皇后三千兩呢。」

說著便訴艱難——年荒歲歉，連京郊一帶的租子也收不上來；時局不靖，京師店鋪生意清淡，老本也虧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身為司禮監秉筆太監之一的王承恩便不能置身事外了。於是跪奏道：

王之心吃了一驚，說：「那你置令尊令堂於何地？」

說著，從靴統子里掏呀掏，居然掏出了三張各一千兩的銀票，往案上一拍說：「房子留著吧，將來老了，當不得差了，總不能去睡階沿吧？」

今天，刑餘之人，寵辱不驚，難道就可以沒有廉恥？不知羞恥的王之心，居然還將此作話由，他不由勃然作色了，怒吼道：

王承恩說：「可不，這回連周皇親也要出血。」

王承恩說：「這個，這個人，應是勛臣國戚，且是皇上最親近的，只要這人肯出錢，就不怕其他人有所藉口。」

話才落音，皇帝卻冷笑著說：「哼，朕看也差不多。」

崇禎雖殺了魏忠賢，卻不能不用太監。眼下他為集資，輔臣靠不住，勛戚靠不住，老丈人不說，他也想到了太監。

王承恩說：「別人望它完還有一說，東主爺說這話，好像還有比眼下更好的去處？」

「無功受祿我不幹，你們放心，我不會多你們的事。」

「老皇親，大喜大喜！」徐高落座，又一次向周奎九_九_藏_書道喜。周奎心中有事，遜謝過後，開口說道：

「叵料這班輔臣個個都是大奸巨猾，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他們還要玩花樣，真讓朕寒心。」

王承恩跪下來，期期艾艾地說：「奴才以為，不到萬不得已，皇上是決不會走這步棋的，但這班人罔知大體，急公好義者極少，一提到錢，便如鈍刀子割肉，極不痛快。所以，要想其事速成，不如另外找人帶頭示範。」

周奎一聽，不由愕然。他已聽說輔臣們在賣房子的事了，但他沒有去想這事與自己的關係，不料接著皇帝便會拿自己開刀，只是稍用了些手段而已。這以前，他以國丈之尊，得皇家的好處多到說不清，但從來只有進的，卻不曾有出血的時候。而今天這個侯爵卻要用銀子買，且開口就是五萬十萬。他想，只要皇上仍在當政，女兒仍在受寵，這侯爵遲早是要封的，將來太子即了位，連國公也可巴望，為什麼要急在一時呢，須知五萬兩白銀可不是小數哩，碼起來，能成座小山。想到此，他連連搓著手說：

不想這周奎是個水晶猴子，一毛也不肯拔，隨徐高費盡唇舌，他就是不肯點頭。徐高不由有氣，告辭時，仰天一聲長嘆說：

周奎得了懿旨，知道不能再推諉，但卻把這一肚皮的氣，轉向了徐高，於是上了一個表章，說自己體恤時艱，願一次報效一萬三千兩——開先說的一萬那是買侯爵，這裏皇后暗助五千，他倒落下二千，還不甘心，奏疏后又添一條尾巴，說外間人言藉藉，謂為國家出力，不能內外有別，只責輔臣、勛戚，言外之意，便是內監也該出血。

望著老丈人上的這個本章，崇禎真有幾分哭笑不得，但看在皇後面上，他又不好怪罪。但老丈人最後一句倒是提醒了他：不能只責輔臣勛戚。是的，內廷太監們個個富得流油，怎麼能讓他們一毛不拔且在邊上看熱鬧呢？

王之心見面便是揶揄的口吻。他和王承恩同出大太監曹化淳門下，算是同出荊門的師兄弟，常來常往，十分隨便。

王承恩一直呆在身邊，皇爺臉色的變化，全看在眼中，這個結果，他已料到了，見皇帝在嘆息，於是，在邊上輕輕地咳了一聲。皇帝回頭望見他，乃不無感嘆地說：

徐高奉旨來周府時，在路上就把要說的話想好了，眼下見周奎哭窮，便說：

「東主爺，你還有什麼話？」

王之心一邊將銀票往王承恩口袋中塞，一邊笑嘻嘻地說：「老兄台，你是個聰明人，有些事何必要我說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