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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崇禎皇帝 4.募捐

一、崇禎皇帝

4.募捐

這邊皇帝在動心思,那邊輔臣們也在用腦子。一連幾次內閣會議,都沒有結果,內閣五個大學士都有些惴惴然,生恐一旦天顏震怒,自己將蒙不測之禍,所以,上朝前便在心裏告誡自己,召對時千萬要小心。
這正是皇帝想要說的,正不知如何開口,不意魏藻德竟先說出來,不由嘉許地望了魏藻德一眼,連連點頭。
崇禎見四個輔臣都支持自己的意見,於是,那炯炯目光向陳演一瞥,說:「好,好,難得大家都能體恤時艱,若輔臣都能效法諸位,何愁流寇不滅?」
崇禎火了,狠狠地說:「朕的旨意是讓他防河,他不去河津、蒲州督戰,卻呆在介休、霍州做什麼?」
這一說,就又回到開先那「財力有所不濟」的老題目上了。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崇禎皇帝先開口:
國事蜩螗,眾說紛紜,今天這個臣子奏一本,明天那個臣子上一疏,有些奏議不合皇帝之意,但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便先擱在那裡冷處理,這便是「留中」。留中的奏疏,往往是皇帝印象最深的,因為大多踩了皇爺的痛腳,犯了皇爺大忌,怎麼會忘記呢?王承恩明白皇爺是裝佯,但既然由自己提起,只好囁嚅著,小心提醒道:
一見首輔開口就碰釘子,李建泰、蔣德璟等人更加十二分小心。這就給時時想表現自己的魏藻德以機會了,於是立刻出班奏道:
五個輔臣,首輔因召對不稱旨而受斥責,有兩個主張捐輸助餉,蔣德璟和方岳貢一看形勢不妙,只好也跟著贊成。他們見李建泰是變賣田產,便知這中間大有轉寰的餘地,於是也說,願領頭認捐,充實國庫。
於是,他又急急傳旨,召見輔臣。召見之先,他在肚內尋思,幾次會議都無結果,這回應該改變策略,募捐不比遷都,是堂哉皇哉的事,雖用不著拐彎抹角,但既然要人家往外拿銀子,總要讓他們嘗嘗甜頭。
那份塘報,皇帝已批轉輔臣們傳閱了,所以,眾人忙磕頭奏道:「臣等都已知道了。」
而這時的李自成,卻一刻也沒有閑著,更沒有留戀關中的子女玉帛。他佔領長安后,為解決後顧之憂,先將兵鋒指向河西走廊——派出數路大軍,連下蘭州、張掖、甘州,縱兵殺居民四萬七千餘人,第八代肅王朱識鋐閤府死於難;不久,又北上榆林,攻克延安府,盛陳儀衛,往米脂祭掃祖墓……
想到此,他不由狠狠地說:「朝政就是讓朋黨弄得不可收拾的。金之俊此議有背景,他不但是東林黨人,還是袁崇煥九-九-藏-書的同年兼好友,此舉是有意重翻舊案,為袁宗煥鳴冤叫屈。」
崇禎繼續想心事。金之俊之議,雖不動心,但還有一道和金之俊一同奏上來的、兵科給事中曾應麟的奏疏,卻讓他印象殊深。在這份奏疏中,曾應麟主張勸令富紳報名捐輸。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富紳衣租食稅,吸百姓膏血,眼下國家有難,富紳應該拿點錢出來充作軍餉。何況流寇打的就是「均貧富」的旗號,富紳們不主動出錢助朝廷,難道真要等流寇來「均貧富」?
袁崇煥是因謀反罪被處死的,而金之俊只提發內帑,真是風馬牛不相及。皇帝此說,實在牽強,但既已扯上袁崇煥,王承恩就更不敢做聲了。
崇禎看到這裏,一顆心已蹦到了口裡,手也跟著抖了起來,竟連連頓足說:「糟了糟了。」
這可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禮啊!但太突兀了,令輔臣們手足無措,都說受當不起。不想皇帝卻誠懇地說:
這「財力有所不及」正是皇帝今日要議的題目,於是馬上堵他說:「財力不濟,總要想方設法,今日之事,不是朝廷興不興師,而是流寇要過黃河了,難道就讓他打過來不成?」
「流寇自得了關中,並沒有留戀子女玉帛,而是立馬揮戈、四處焚掠。看來,先生的廟算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魏藻德終於聽出皇帝的弦外之音,趕緊說:「臣以為,時局孔艱,正臣子報國之時,前人多有毀家紓難之義舉,身為臣子,自應效法前人。這以前已有人上書,主張內外臣工,捐輸助餉,臣以為此舉不妨一試。」
走不成,守也沒有守的具體布置,崇禎只能寄希望于陳演的那個溫柔陷阱,夢想李自成會陷在阱中,不能自拔,自己則守株待兔可也。
「胡說。」崇禎一拍御案,「二千五百里河防,平陽居中,不守黃河守汾河,豈不是本末倒值?若平陽不守,太原孤立,山西豈不全完了?」
王承恩見皇爺生氣了,嚇得趕緊低頭不作聲。可崇禎卻氣仍未消。他想,金之俊這篇奏疏一定有來頭,朝臣們眼紅內帑已不是一日兩日了,私下議論一定很多,他們有朋黨,朋黨相爭,各立門戶,為突出自己,隨便拿一件事便大做文章。看來,殺幾個大臣並不能壓住,這班該死的傢伙。
「應該應該,朕以國事託付諸位先生,諸位先生就是朕的老師,學生見了老師,怎麼能失禮呢?」
陳演見自己陷入孤立,不由著忙,但他九九藏書畢竟在內閣混了多年,稱得上老奸巨猾,於是說:
警耗噩音,就如檐前飛揚的雪花,一片一片,綿綿密密,讓皇爺手足如冰,心寒似鐵,就在他坐卧不安之際,兵部又遞到山西來的塘報,據巡撫蔡懋德說,流寇的游騎已在黃河邊上徘徊,而晉省兵餉兩缺,眼看封凍在即,若流寇乘機渡河,後果可想而知……
「皇上責備得是。國事蜩螗,作臣子的不應只求退身自保,而應盡忠竭智,解君父之憂。」
一聽陳演也肯出血了,崇禎雖仍不滿意,但還是點頭讚揚。
現在想來,自己為什麼沒有堅持呢?這個錢士升只因出身江南巨室,便為富紳說話,想盡理由來搪塞朕,這班臣子,真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王承恩心想,曾應麟這話有道理,流寇得勢后便要均貧富,大臣及富紳們守著金山銀海有什麼活路?所以,這仗半為皇上打,也半為富人打,皇帝不出你們出也應該。但回頭一想,一般的京官其實窮得很,有錢的只是大官,若報名認捐,該先從輔臣捐起。於是,他把這看法向皇帝說了,崇禎一聽,立刻記起那一班無用的蠹魚,心想,是呀,國家有難,不能讓他們干脫身。
「臣以為此說未免責人太苛。朝廷散處在山西、直隸、山東等地,雖仍有上百萬大軍,但欠餉已達八個月,余應桂屢有奏疏上呈,催取糧餉,並說再不指撥的餉,軍隊有嘩變之虞,可朝廷卻一直不能予其以接濟,他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張空拳以往。」
這次輔臣會議,開始雖有些磕磕碰碰,結局卻還是很完美,這是崇禎希望看到的。心想,自己這個揖作得也不虧,只要輔臣帶了頭,其他人便好說了。
「據奴才所知,他一直在介休、霍州之間徘徊。」
不想上得朝來,天顏和悅,見面就下旨令輔臣免跪拜。輔臣們不知何來這「浩蕩皇恩」,正驚懼間,皇帝卻突然立起身,走下御座,向著一邊木然鵠立的輔臣們深深地一揖到底。
陳演聽皇帝這麼一說,知道自己話不得體,於是垂手侍立,再不做聲。
陳演一聽皇帝舊事重提,明白不能再裝聾作啞,只好出班訕訕地奏道:「是,微臣當初料事確實欠缺。不過之所以這樣說,也是慮及國家財力有所不濟,暫時不能大興討伐之師。」
王承恩直到看了曾應麟的奏疏才明白,搞了半天,皇上是想向臣子募捐——自己不出血,讓臣子出血。
「這個金之俊,眼睛只瞅著銀子,兵部侍郎不管兵,卻管到戶部的事了,一個九-九-藏-書心思在錢字上作文章,見人拉屎喉嚨癢,一旦內帑也空了,看他還有什麼說的?再說,這剿流寇是打國仗嘛!」
八年前的崇禎八年,便有一個叫李琎的武生上書,也是主張令江南富紳報名助餉。可皇帝將此事付與輔臣商討時,馬上遭到輔臣們反對,大學士錢士升甚至認為這是致亂之由。說富紳是地方貧民衣食之源,眼下流寇播亂秦、晉、楚、豫,獨江南稍安,此議一出,那些流氓、無賴便會與富紳為難,這無異於驅天下之民為賊。經他這麼一說,崇禎當時的決心就動搖了。
王承恩還以為皇上這「不能不這樣」是指發內帑,不由連連點頭。
「局勢危急,已旦夕不保,諸位束手無策,既不肯為國分憂,又坐擁多金,忍令軍士饑寒,城池失陷。朕問你們,一旦流寇得志,能不肆意掠奪?諸位想圖一日之安,其能得乎?」
輔臣們聽了,更是惶恐不安,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連舌頭也不會打轉了。皇帝回到座位上,又說:
「捐輸助餉,這不是什麼好辦法,記得早在崇禎八年,便有人提出此議,輔臣錢士升……」
陳演卻著實吃了一驚。他明白,魏藻德出這樣的主意是向著老臣們來的,他自己才作了幾年官,入閣更只有幾個月,若報名認捐,就是不出一文錢,別人也無法攀比。而自己就不行,身為首輔,為宦多年,若捐輸助餉,當拔頭籌,三萬五萬皇帝會嫌少;十萬八萬,別人會說該,自己可不是冤大頭了?尋思無計,左右為難,只好故作深沉地奏道:
「介休、霍州都在汾河邊上,要說防河,他是在防汾河。」
崇禎皇爺下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王承恩明白,那就是既然是打國仗,人人有份,怎麼單要皇爺私家掏腰包呢?
崇禎在御座上一個勁地嘆氣,又下座踱步,王承恩終於忍不住,試探地問道:「前天部臣金之俊不是上了個奏章么,皇上還一直留中未發呢。」
「他好像是請皇上發,發內帑,輸軍餉。」
這樣,氣氛便由驚惶失措轉入沉悶。
內帑就是皇帝的私房錢,由自己親自管著,有別於歸戶部管的國庫,所以名曰「內帑」。其實,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當了皇帝,天下都是你的,還分什麼內外,存什麼私房?可明朝皇帝有私房錢。他們不愧是朱元璋的子孫,朱元璋是窮叫化出身,應著了民間那句俗話——叫化子作官窮怕了,所以,就是當了皇帝也不忘存私房。眼下國庫空虛,但皇帝的內庫卻豐盈得很。當前方軍書九九藏書頻催,說軍士們饑寒交迫,要求迅速指撥的餉,而皇帝卻仍一再推諉時,金之俊看不過了,乃於前不久斗膽提出此議。崇禎覽奏氣不過,將它扔在一邊沒有理睬。眼下聽王承恩一說,不由冷笑道:
「金之俊?他說什麼?」崇禎抬起頭,似乎滿眼茫然。
不想魏藻德竟從容不迫地奏對道:「臣以為,眼下形勢非無可恃之兵,而是無可恃之將,像余應桂等輩,既不能身先士卒,激勵將士,又不能料敵決策,洞察奸謀,且黃河不守守汾河,蒲州不保保太原,輕棄重鎮險關,致使門戶洞開,予流寇以可乘之機,實在太令人失望。」
「財力有限,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一聽陳演提起錢士升,崇禎的火一下竄了出來,立刻打斷他的話說:「時勢不同,境界各異,已往之事,不要再提。」
「流寇席捲河西諸郡,並北上延安、榆林,他們的後顧之憂沒有了,飲馬黃河已是早晚的事,大家可都知道?」
「嗯,那個余應桂到哪裡去了?」
這是誰都想得到的,而且,山西為京師屏障,山西若有閃失,下一步便輪到北京城了。皇上既然不走,便要籌兵籌餉,以應前線,這軍餉已是再不能拖了。但說到錢,王承恩便知個中艱難,只好垂手侍立,默不作聲。
崇禎演了半天戲,卻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心裏不快,不由垮下臉來,掃了眾臣一眼,又在首輔陳演臉上停下來,說:
「臣以為非常之時,必有非常之舉,捐輸一說,未嘗不可一試,臣家薄有田產,臣願散盡家資,紓國家之難。」
此時侍立一邊的王承恩,不知塘報內容,見皇爺動怒,不由抬頭來望,崇禎於是將手中的塘報向王承恩懷中一塞,劈面問道:
「也罷,事已至此,也不能不這樣了。」
崇禎皇爺一想起往事便恨得咬牙切齒。面前雖是個太監,他也很想傾訴,乃把曾應麟的奏疏念了一些與王承恩聽。曾應麟在這奏疏上說:富紳們有錢,只要他拿出十分之一,便可保住另外的十分之九,何樂而不為?不然,流寇來了,舉室罄盡,連命都不保。
崇禎一邊念,一邊用手指頭戳著奏疏上的字,狠狠地說:
輔臣們答了這一句后便像啞了一樣,因為接下來的應對之方,卻很難說得出皇上愛聽的,或是能對得起皇帝那個大禮的。
這一問問得好突兀,虧王承恩思維不亂,他瞥了塘報一眼,立刻明白皇爺所指,只好低聲奏道:
說著,他又用指關節連連敲著御案,痛心地說:「朕以為諸君如此吝嗇,無九九藏書異於齎盜兵而濟寇糧!」
皇帝的責備已讓陳演難堪了,而魏藻德此話讓身為首輔的他更不受用,於是沒好氣地說:
王承恩心想,余應桂雖掛了個右僉都御史、三邊總督銜,晉、冀各軍受他節制,但出師時,皇帝僅遣京軍千人隨行,發御用銀萬兩、銀花四百、銀牌二百充賞功之用,至於前方將士欠餉已達八個月,帶兵的數次飛章催餉,急如星火,皇上卻沒有答覆。兵法上說,無糧不聚兵。余應桂手中無糧無餉,豈能張空拳以往?但皇上怒火正旺,只好十二分小心地回奏道:
「微臣之所以遲疑,乃是怕此議一出,百官不能自安。既然眾臣如此急公好義,慷慨解囊,微臣豈甘落後,何況國難當頭,毀家紓難,乃是作臣子的本份,微臣又豈能趨避?」
皇帝聽了連連點頭。可陳演卻十分反感,因為當初派余應桂督師是陳演的主張,魏藻德此議分明是指責自己,他於是反駁道:
說著,他便訴苦,說國庫空虛,就是內帑也已罄盡,有人還眼紅內帑,以為內庫有個聚寶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須知金山銀海,也有盡時。說著說著,口氣便不順了:
崇禎主意定下來,馬上令王承恩去把曾應麟那份已存檔的奏議翻出來,再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坐在御座上,閉目沉思。
「朝堂議政,盡可暢所欲言,魏大人如有良策,何不早說?」
這些話當時他未在意,眼下細細一想,卻不由怦然心動。心想,眼看著流寇要過黃河了,大臣們仍一個個無動於衷,前門珠市口照舊逛,八大胡同照常去,天天笙歌,日日美酒,全不以國事為意,一說起糧餉,還眼紅內帑。他們若不作官,哪能有這潑天富貴?曾應麟說得好,他們衣租食稅,吸百姓膏血,此番應該讓他們也出一點血。想到此,他不由頓了頓足,望著王承恩嘆了一口氣說:
「當年李琎上書時,朕本想採納的,就因錢士升反對而未果。那個錢士升是個一點也不明事體的人,當初東林黨人被魏忠賢陷害追贓時,他肯破產助東林,可到了國家有難時,卻不主張出錢,你說他還有半點忠君愛國之心嗎?倒是這個曾應麟說的像人話。」
不想崇禎之言,卻對中李建泰的心事——這些日子,李建泰一直在看塘報,關心流寇是否渡河,流寇讎視富人,每攻下一地,殺富濟貧,這是不爭的事實。心想,一旦流寇渡河,自家首先遭劫,與其贈與流寇,莫如慷慨捐輸,說不定還可撈本,眼下見魏藻德之議深受皇上賞識,立刻也磕頭附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