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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攝政王爺 3.多爾袞的難處

九、攝政王爺

3.多爾袞的難處

說著,便望著洪承疇,說:「洪先生,你說呢?」
他想,大道理可學漢人的,衣冠之制,就不能讓他們也學我們嗎?就讓我們師從他們的骨架,而讓他們師從我們的皮毛吧。
洪承疇一驚,說:「王爺如此愛護百姓,百姓還有什麼說的呢?」
這三張告示,就是攝政王與多鐸及範文程、洪承疇等,共同商議后發布的。上面都強調了「剃髮」、「削髮」和「衣冠悉遵本朝制度」。
說著,他抬頭望了一眼洪承疇,只見他的上下唇嚅動了幾下,似有話沒有說出來,他知道洪承疇要說什麼,但不想聽。範文臣也知道洪承疇要說什麼,但他明白,洪承疇的顧慮比自己多些,於是說:
此番隨清兵進入北京,洪承疇終於又看到了癸違已久的故都。他的公館就在西城的崇國寺附近,家中尚有老母妻兒,一別三年,他已聽說家中無恙——崇禎並沒有因他的降敵而誅連他的親人。可不知怎麼,他卻有一種「入鄉情更怯」的感覺。父親已逝,母親健在,她出身書香門第,洪承疇最初發矇識字,便是在母親那裡。這以前懍遵母訓,開口閉口都是忠孝節義,不料真正到了要盡忠盡節時,他卻中途退縮了。他明白,自己的降清,一定傷透了母親的心,母親一定對他恨之入骨,但既然回了家,這一關總要過的。
范、洪二人一聽攝政王竟肯從軍米中,調撥糧食來賑濟民食,不由感動。洪承疇忙稱頌說:
「當然,這是依照慣例,這以前在佔領遼東時,就是這麼搞的,你們大概沒有異議吧?」
「范先生、洪先生,昨天八旗鐵騎入城,紀律良好,秋毫無犯,這是與流寇截然不同的,這些老百姓應該看得清楚;加上孤一進城,便為崇禎發喪,這都是合民意的,就這兩點,至少也應該消除、或緩減眾人的疑懼心理了。」
父皇努爾哈赤說過,孔孟之道,乃萬世不易之至理,為中國人的不二法門,統治中國,治理中國人,非孔孟之道不可。
金之俊說:「崇禎殉國,大清入關,明眼人都清楚,這已是改朝換代了。自古至今,有興有廢,且但凡朝代更替,無不有移風易俗、變革舊章之舉,這也無可非議。秦始皇統一六國,書同文,車同軌,載之史籍,為後世稱道。可他是在天下統一之後,決不能做在六國並立之時。大清以異族入主北京,並想進一步一統天下,這于中原百姓,無不懷有亡國滅種之懼,這變服剃髮,不正好印證了謠言?更何況北京為都城,乃天下楷模,北京無事,天下晏然;北京有變,天下紛擾,王爺雖有安民之舉,百姓豈能全信?眼下謠言四起,人心惶惶,所以,王爺當務之急是如何速定天下,收拾人心,而不是有意去掀起波瀾,挑起百姓的敵意,忙著這『從頭做起』,不然,只怕引起中原百姓的誓死抗拒,那麼,崇禎皇帝的榜樣難道不足以警王之心?」
多爾袞匆匆看過這道疏文,這屬一般的文字,無非是向皇帝報告我軍順利佔領北京,另加幾句好聽的話,當即走到案邊,取硃筆批了個「可」字,便讓一邊的侍衛拿去,交章京們謄正拜發。
辮子兵進入北京的第三天,大清國的安民告示終於接二連三地出來了,上面雖蓋著滿文大印,卻用漢文謄寫,張貼九門——三道告示,都是以攝政王名義發布的,略謂:
說著,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向多鐸談了。不想多鐸卻認為,此事可放緩一步,不必急在一時——八旗刀不血刃,便佔領了北京,這原本在意料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他們都明白,若沒有流寇,只怕做夢也一時到不了這裏。眼下流寇雖敗走了,但留下一個大大的爛攤子,不要說眼前的斷垣殘壁,就是滿懷疑懼的前明官員,和滿臉敵意的庶民百姓,處理不妥,無一不可引發危機。眼下一聽多爾袞不設法儘快安民,卻先想到要剃髮,多鐸不由諫道:
范、洪二人正在武英殿西暖閣,草擬向盛京報捷的疏文,剛剛完畢,聞詔隨即攜疏文九-九-藏-書草稿趕來。
範文程點點頭,但又說:「不過,這隻是第一天,紀律的事,還得持之以恆,常抓不懈。」
攝政王爺此話可真是斬釘截鐵、殺氣騰騰,金之俊不由雙膝一軟,竟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口中卻仍不屈地說:
眼下,洪承疇還在想著如何讓老娘消氣,如何取得一家人對他降清的諒解,一聽攝政王說起當今要務,便說:
多爾袞冷冷地說:「說下去。」
洪承疇頓時開口不得,只好連連磕頭,說:「兒子該死!」
為什麼要緩,箇中原因,其難其慎,身為漢人的範文程,有些話是不宜出口的,可眼下面對咄咄逼人的攝政王,身邊是比他更不好進言的洪承疇,他又不能不說,於是,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
他不由納悶,但仍走上前,雙膝跪下,一連拜了三拜,開口請安。老娘微閉雙目,沒有搭理他,於是,他只好訕訕地問道:
多爾袞不由嘆息:自己能指揮倜儻,將不可一世的流寇殺得大敗虧輸;樽俎折衝,玩弄吳三桂等人于股掌之上,可一談安邦治國,竟沒法奈何這孔孟——祖宗不如人呵。
回家前,他先讓人去府中遞了一個消息,說自己平安回家,然後屏去隨從,只帶了當初出征時,從家中帶去的老僕洪萬;也沒敢穿大清的官服,而是青衣小帽,但那一條已是麻栗色的辮子,是無法藏匿的了。不想敲開大門,妻子、兒子都避而不見,獨有老母著鳳冠霞帔,手扶一支龍頭大拐杖,端坐在大堂上。
原來這以前,京畿一帶的官食民食皆取給於漕糧。自從大順軍進入北京,江南漕運早已斷絕,後來大順軍撤走時,又搜刮一空,朝陽門至東直門一線皇倉國庫,皆空空如也,過去按月去祿米倉領取祿米的官員,也已斷了供給,全城百姓,嗷嗷待哺,這確實是一個大難題。
第二天,又一通告示出來了,除了重申前議,讓前明官員趕快去吏部報到之外,在說道剃髮易服一事時,卻說:
「王爺神威,天下無不惕厲。不過,民意即天意,民心即天心,天心順了,天下太平,天心不順,天下可要大亂——這可也是王爺聖諭!」
多爾袞聽到這些報告,不由舒了一口氣,他先把允諾金之俊的要求,為崇禎發喪的事說了一遍,又說:
眾人看了這通告示,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多爾袞一聽,臉色不由變了,說:「你是指剃髮之事?」
不想三通告示發出,九城大嘩。
金之俊一家正缺糧。他那才三歲的孫子嬌生慣養,不肯啃豆餅,每到吃飯時便哭,得到這五擔細糧,那一份感激之情,竟勝過了多爾袞對他的救命之恩,不由熱淚盈眶,馬上具表謝恩,多爾袞於是又一次召見金之俊于武英殿東暖閣。
多爾袞點點頭,說:「此事孤心中有數。凡前明官員,都可錄用,但要悉遵我朝制度,痛改故明陋習。我朝不納賄、不徇私,不結黨營私。他們若有違者,必置重典。」
多爾袞說:「這個自然。不過,軍民雜處,難免不經常有些誤會,城裡又不可不駐兵,這裏還要想出個長治久安之策才好。」
老娘一聽,這才睜開雙眼,說:「你回得正好,我今天出嫁,你趕上了,可去送親,賺一杯喜酒喝。」
說著,就把要下剃髮令的話說了出來。洪承疇一聽,半天沒有作聲,多爾袞又說:
範文程和洪承疇不意多爾袞會如此頑固地堅持剃髮,且一連引用兩句聖人之言——第一句出自《中庸》,以他現在的身份與地位,頗有些甘居下流的意味;第二句出自《禮記》,卻分明是顛倒主次、否定自己的做法。看來,不單是「蠻」不講理,就是這個「夷」也有些不講理了。
果然,見面后,母親的暴怒,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金之俊說:「自遭流寇之亂,北京四郊不但土匪橫行,且也遍地饑饉。百姓外逃,難有活路,王爺體恤時艱,以軍糧周濟百姓,百姓本應感恩戴德,之所以仍要冒死而逃者,只因留在城內,有九-九-藏-書比餓肚子更可怕的事在逼著他們,所以他們不得不逃。」
老母怒視著他,說:「你身為人臣,可事二主;我為人婦,豈不能更二夫?」
洪承疇聞言大吃一驚,說:「母親何出此言?」
多爾袞堅持己見,強制推行,但短短數天,便嘗到後果了——整座北京城一片死寂,家家關門閉戶,往外逃走的人絡繹不絕,運糧食、運煤、運小菜的小商小販都不敢進城,一時連宮中也舉火為艱,更主要的是京城內外,掀起了風起雲湧的反清風暴,昌平、三河、紅西口等地,聲勢尤其浩大,這些地方距北京城都只有幾十里路,嚴重地威脅著清兵的後路安全,拖住了清兵主力。
果然,才三天,清兵便開始驅逐內城的百姓了。根據攝政王的旨意,為安置八旗軍隊,保衛皇城,原先居住內城的百姓,一律遷往外城,以皇城為中心,左翼安定門內駐鑲黃旗;東直門內駐正白旗;朝陽門內駐鑲白旗;崇文門內駐正藍旗;右翼德勝門內駐正黃旗;西直門內駐正紅旗;阜城門內駐鑲紅旗;宣武門內駐鑲藍旗。
他對金之俊仕明的履歷,早有了解——此人在崇禎時,並不被器重,冷板凳一坐二十年,霉得臉上起了一層東瓜灰。可崇禎死了,金之俊卻在自己生命尚不能保證的情況下,為崇禎的身後事如此操心,如此悲傷。他想,這大概就是漢人的所謂忠孝節義罷,五寸之矩,可正天下之方——孔夫子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話,竟然使天下人奉為圭臬,且兩千多年來,恪守不逾。當皇帝的親親尊賢,做臣子的盡忠竭智,就是一個家庭,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男子可殺身成仁,女子餓死不失節,於是,普天之下,揖揖讓讓,秩序井然,這全仰仗儒家的親和力與凝聚力啊!
範文程說:「那是以後的事,眼下第一要務還是安民。王爺准允金之俊之請,為崇禎發喪,這真是收拾人心的好辦法,足可向天下人證明,我大清出兵名正言順,不是乘人之危,是為崇禎報仇來的,這理由冠冕堂皇,讓那班氣勢洶洶、要與我們拚命的人無話可說;另一條就是安頓百官,百官是庶民的表率,先把這班人安頓好了,百姓也就跟著安定了。」
當初吳三桂來書借兵,眾說紛紜,可十四哥卻能接受這兩個字,且不動聲色,一步步迫使吳三桂就範,終於指揮若定,一舉擊敗流寇,多鐸不得不佩服這個十四哥。眼下國事蜩螗,真如一團亂麻,無從理出頭緒,但多爾袞卻顯得整暇自如、從容鎮定,這也是作弟弟的多鐸最佩服的,但他為什麼要犯糊塗、一意孤行呢?多鐸知道一時說服不了他,只好不做聲。
是的,從秦始皇統一六國、書同文、車同軌算起,兩千余年來,中國歷代皇帝不但強調政令的統一,且也追求移風易俗,凡事要依他的觀感、他的習慣,認為這是國家統一的象徵。可那是由漢人自己來統治自己呵,眼下這統一可是「從胡俗」。「胡人披髮左衽」,這在漢人看來,是不文明的標緻,春秋時,雖有個趙武靈王提倡胡服騎射,但讀書人從來就奉「嚴夷夏之大防」為金科玉律,就崇拜「蘇武入匈奴,終身不左衽」,更何況《孝經》上說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若把這頂上青絲剃了,死後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先人?
多爾袞望著金之俊遠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既知該死,何不早死?」
那麼,究竟是大清滅了明國,還是孔孟之道臣服了我們大清呢?
多爾袞聽金之俊這麼一說,明知占理,心卻不甘,乃瞪了金之俊一眼,氣勢洶洶地說:「孤十四歲便跟著父兄出征,大小上千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李自成以五十萬大軍亡明,不可一世,山海關一戰,不也夾著尾巴走人嗎?孤從來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就不信中原百姓的頸上套了鐵箍!」
今本朝定鼎燕京,天下罹難軍民,皆吾赤子。各處城堡,著遣人持檄招撫,九_九_藏_書檄文到日,剃髮歸順者,地方官各升一級。其為首文武官員,即將錢糧冊籍、兵馬數目,親齎來京朝見,如過期不至,顯屬抗拒,定行問罪,發兵征剿。至朱姓各王歸順者,亦不奪其王爵,仍加恩養。
因加上多鐸有四人,而閣子里只三張椅子,多鐸找了半天,也只尋出一張斷了腿的,於是,君臣率性席地而坐,且相視大笑。
「予前因歸順之民無所分別,故令其剃髮以別順逆,今聞甚怫民意,自茲以後,天下臣民照舊束髮,悉從其便。」
多爾袞說:「此事不是已有成議嗎,為什麼要緩呢?」
洪承疇聞言,不由一怔——他還在想自己的事呢。
多爾袞氣咻咻地說:「難道不是嗎?」
於是,一夜之間,全城號啕,幾至有連夜自盡者。
「王爺愛民如子,百姓一定感恩戴德。」
聽他如此一說,多爾袞沉吟半晌,只得回嗔作喜,連連說:「先生請起,孤知過矣。」
多爾袞見多鐸不再反對,便立刻傳旨,召見範文程與洪承疇。
多爾袞尚未回過神來,好半天才說:「是的,此人將來不妨大用。不過,漢人中,像這類人才還不少,但要收其心則很難。」
豫王多鐸一直站在他的身邊,他不知哥哥想得那麼多,只說:「十四哥,這個金之俊真是個至誠君子。」
這時,各路統領都把已完成對內外各城佔領的報告送來了。八旗軍隊此番進城,事先已得到攝政王的三令五申,即不準燒殺、搶掠,不準強|奸,有故意違反者,立即處死。所以,進城后,他們確實做到了秋毫無犯。
這一來,百姓可又惶惶然了。所幸的是,這一帶大多屬皇城範圍,於此間居住的多為高門大宅院,所以,這遷移只是官員家的事。加之因戰亂,人口銳減,空房子很多,就是一班官員,雖失去了往日的好府第,但一般的房子還是有住的。
多爾袞得報,一時手忙腳亂。
「不錯,自古至今,但凡改朝換代,大多重訂衣冠制度。這以前大清佔領遼東后,也令遼人一律著滿裝,剃髮蓄辮,眼下就要一統天下了,令普天之下,億兆臣民,都悉遵我朝制度,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臣以為,這中間有個過程,不能操之過急,剛才還說到,當務之急是如何消除臣民的疑懼心理,北京剛經歷了流寇的肆虐,人民逃散,十室九空,就是留下的,也一個個如驚弓之鳥,若驟然下剃髮之令,只能引起恐慌,引起他們的敵意,逃亡在外的,必不敢歸;擁兵自重的,更不會安然就撫;就是已俯首貼耳的,只怕也要鋌而走險,凡此種種,都是不利於當前的穩定的。」
不想這口氣才松,剃髮的告示便出來了。
兩難之際,他忽然又想起了金之俊。
多爾袞一驚——不錯,五個月前在前門茶樓上,當著金之俊和曾應麟,他的確說過這話,今日金之俊乃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一時語塞,低頭無語。
「目下急剿逆賊,兵務方殷,衣冠禮樂未遑制定,近簡各官,姑依明式,速制本品冠服,以便蒞事。」
「哼,不肯就撫,鋌而走險,這怕什麼?李自成那麼兇橫,那麼好鬥,不是也被打跑了嗎?我們好容易才有今天這局面,若不能令漢人悉遵我朝制度,從頭做起,又如何體現我們統一了天下?孔夫子說得好,素夷狄,行乎夷狄。又說,變禮易樂者為不從,不從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為叛,叛者君討。既然《四書五經》上都有,百姓有什麼理由不從?」
眼下進關了,行將君臨天下了,作為大清的實際統治者,應怎樣作為,才能使大清的子孫不被漢人吞沒呢?
洪承疇一時躲閃不及,只好把個頭藏在懷中,由著母親痛打,幸虧洪萬走上來,一連替他擋了好幾下,才將老太君拉開,讓洪承疇乘機逃脫。
「是的,在遼東時,的確是這麼辦的,就是此番進入山海關,也是立即就下剃髮令,不過,王爺,此番是否可緩一緩。」
多爾袞點點頭,說:「是的,這確實是大事。北京已是大https://read•99csw•com清的都城了,城中的百姓,都是大清仔民,豈能讓他們活活餓死?再說,缺糧可導致民心不穩,為此,孤從山海關來京的途中,便已想到此事,已下旨從關外及朝鮮速調大米來京,但只恐緩不濟急,這樣吧,先從駐防旗兵的軍糧中,均出一部份軍米及馬乾如豆餅之類,對付一時再說。」
這就是說「從頭做起」可暫不提了,就是前明官員,眼下雖是做清朝的官,卻仍可穿明朝的官服。
他雖下令勻出一部份軍糧與馬乾周濟民食,但馬乾粗劣,其中雜草、土塊摻雜,官宦人家很難下咽,想起金之俊眼下只怕也在吃這種粗糧,心有不忍,乃下旨,賜金之俊細糧五擔,令左右巴牙喇兵送去。
又說:
金之俊回奏道:「王爺是指外逃之事?」
金之俊從容言道:「正是此事,臣以為,王爺此舉,強人所難。」
多爾袞不由想到了孟子那「用夏變夷,未聞變于夷」的名言,想起尚未進山海關時,十二哥阿濟格便說過的那句話,心中一股不平之氣油然而生。心想,這以前,多少胡人進入中原,雖也有過改朝換代的歷史,可到頭來結局怎樣?還不是如水銀泄地,無影無蹤——全被漢化了。那麼,又說什麼五胡亂華,說什麼金元禍宋呢,到頭來,我們胡人不過枉擔虛名,扯旗放炮、氣勢洶洶地殺到中原來,他們卻只搬出孔夫子便把我們降服了,甚至還會捧著《四書五經》殺到東北去,拓跋氏不是連自己的姓氏也弄丟了嗎?
第三道告示更是直接對漢人的大小官吏軍民說的,略謂:
各衙門官員俱照舊錄用,可速將職名開報。其避賊回籍隱居山林者,亦具以聞,仍以原官錄用。凡投誠官吏軍民皆剃髮,衣冠悉遵本朝制度。各官宜痛改故明陋習,共砥忠廉,毋脧民自利。我朝臣工,不納賄,不徇私,不修怨,違者必置重典。凡新服官民人等如蹈此等罪犯,定治以國法不貸。
多爾袞說:「朱明失德,天下擾攘。流寇逼死帝后,侵凌百姓,中原已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大清入關,弔民伐罪,因此得入駐北京,賡續大統,百姓既為大清仔民,便應該從我風俗,服我制度,先生難道不認為這一切都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事嗎?」
「母親大人為何著此盛裝?」
此言一出,多鐸、洪承疇都頻頻點頭,就是多爾袞心中,也認為在理,可一想到自己心中那不平之氣,他又不能忍受了。只見他站了起來,把手一揮,連連冷笑說:
接著,又以攝政王名義諭兵部,略謂:
多爾袞搖搖頭,說:「只怕未必。」
範文程已從多爾袞和語氣中,窺到了什麼,乃試探地問道:「王爺可是想有什麼大的舉措?」
金之俊一步跨進閣子。多爾袞瞥見他仍著明朝冠服,沒有剃髮,心中便有幾分不樂,見他長跪不起,雖令他平身,口氣卻十分不順地問道:
「金先生,孤進城后,不但禁殺禁燒禁奸,且先為崇禎發喪,後為百姓賑災,滿城百姓,正是賴孤而活,可百姓卻不聽招呼,這是為何?」
多爾袞說:「不是想,而是要馬上辦。」
他一拍腦門,突然想到了自己腦後這一條大辮子,這一身服色——崇德三年,文臣達海曾勸太宗改變服飾,學漢人的樣子,去辮束髮,著寬袍大袖,此議遭到皇太極的痛斥,罵他忘了祖宗。現在看來,皇太極確遠見卓識,一代冠服自有一代之制,怎麼能效法他人呢?若衣冠也學漢人的樣子,那不是滿人臣服於漢人嗎?眼下我們入關了,漢人已臣服於滿人了,衣冠之制,應該統一!
金之俊見狀,連連磕頭,並娓娓言道:「王爺雖然令出法隨,難以更改,不過,臣聞之:大智興邦,不過集眾思;大愚誤國,皆因好自用。」
「還有一條也是刻不容緩的,這就是賑災濟困。眼下北京城都絕糧了,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如不能解決民食,全城百姓,包括部份官員,都有活活餓死之虞。」
「這以前我們在遼東,為這剃髮及改服read.99csw.com飾,惹來不少麻煩,此番在山海關,又鬧得滿城沸返盈天。要知道,那都是偏遠之地,眼下在這北京城,文人薈萃,他們十分看重這身體髮膚,若強迫推行,只怕會激發他們的亡國之思,引起他們的強烈反抗,所以,我認為可暫時緩一緩。」
但任他千思萬想,就是想不出跳出這牢籠的好辦法。
不想此話卻激起多爾袞的憤慨,他竟用嚴厲的語氣訓斥多鐸道:「他們已亡國了,這不是事實嗎?我們既已入主中原,若不先從服飾上改變他們,那又從何處來表現呢?此事我已有了主意,你不用再說,若我們兄弟之間意見齟齬,又如何號召臣民,推行天下?」
多爾袞對此說深以為然。也清楚父皇那一份苦衷,這以前的外族人,像金人、蒙古人都一度入主中原,他們雖是孔孟所指斥的夷人,但也無不拜倒在孔子腳下,定鼎中原后,不但以孔孟之道治國,且衣冠制度、文物典章,無不亦步亦趨,且大修孔廟,頌揚聖人,循規蹈矩,以恩被大漢的詩書禮樂為榮,眼下,大清入關了,也只能照著前人的路走。
清兵不同於流寇,這從他們進城的次日,便為崇禎帝發喪一事上看得出來;接著,他們雖佔據九城,把紅衣大炮架在城頭上,但沒有進入民房,更沒有殺人、放火、強|奸,這又讓人們稍稍心安;接著,便是均出軍糧、馬乾賑災,此舉有如及時雨,百姓真有幾分感恩戴德了。但儘管如此,眾人心中的疑懼卻始終沒有稍減,因為這以前,清兵四次入關,在京畿一帶,殺人、放火、強|奸、搶劫,什麼壞事都做盡了,此番一反常態,只怕是還來不及。
話未說完,母親手中那支尾端包了鐵皮的龍頭大拐杖,已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了,並大罵道:
大殿的穿堂風陣陣吹來,多爾袞那額上有了一些寒意。
範文程說:「流寇進京,只知搜刮,臨逃走時,又大肆搶掠,不顧百姓死活,這說明他們始終不改強盜本性;可王爺還在來京路上,就想到了百姓,這真是仁者胸懷,百姓一定認眼下的朝廷,是肯負責任的朝廷。」
多爾袞想,我們大清才幾十年歷史啊,這以前尚茹毛飲血、刀耕火鋤,子娶後母、群婚亂婚,除了崇奉薩滿教,跳一跳大神,靠它保平安、測禍福、表示敬天法祖,根本就拿不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什麼親親、尊賢、柔遠人、懷諸侯的道理統統沒有,詩書禮樂,文物典章,更不能望漢人項背。從今以後,我們大清入主中原了,作為女真人,作為大金國的後裔,只能走前人走過的路,也一樣的要拜文廟、頌聖人、尊孔讀經,以孔孟之道為治國方略、以孔孟之是非為是非,這就是所謂循規蹈矩,漢人的聖人,早把這條路給我們安排好了,即所謂「夷狄進入中國,則中國之」。不然,天下大亂,自己就會像李自成那樣,從哪裡來的,仍被趕到哪裡去。
大清國攝政王諭南朝官民人等:曩者,我國與爾明朝和好,永享太平,屢致書不答,以至四次深入,期爾朝悔悟耳,詎意堅執不從。今被流寇所滅,事屬已往,不必論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軍民者,非一人之軍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為爾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賊不滅,誓不反轍。所過州縣,能削髮投順、開城納款者,即予爵祿,世守富貴,如抗違不遵,大兵一到,盡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干功立業之秋,如有失信,將何以服天下乎?
這天,他正在批閱前方遞到的戰報——大順軍退到真定府後,想是已站穩腳跟,準備與阿濟格與吳三桂的聯軍重新開仗,阿濟格和吳三桂聯銜請旨,催調紅衣大炮助戰。他看了這份奏報,準備派多鐸率兩白旗到前線去,可多鐸一走,京城更成了一座危城。
金之俊搖了搖頭,說:「王爺,大清入關,確實是瓜熟蒂落;剃髮變服,未見得水到渠成。」
不想多爾袞卻板著臉說:「孤能做到愛民如子,但不知百姓是否也能體恤孤的苦心,肯服從我朝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