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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豫親王爺 6.末路

十三、豫親王爺

6.末路

李自成立在御舟上,望著自己的船隊化為一片火海,船上的人,被燒殺得紛紛落水,而岸上的喊殺聲、海螺聲,更是如陣陣海濤,一浪蓋過一浪。心想,完了,水陸兩師全完了,我們只怕是逃不出這一劫了,李錦在哪裡呢?
一聽此地已是漢陽縣了,阿濟格不由記起北邊攻黃陂的鰲拜有文報來,說今天可趕到漢口近郊,這麼說,兩支人馬眼看就要在武漢會合了,不由心中高興。這時,晚飯已熟,行軍之際,也講究不得,一個巴牙喇兵為他端來一大碗肉末湯,另一個兵端來白面饅頭,他正就湯吃饃,都統勒克德渾貝勒端著一隻大海碗,抓著一個饃走了過來,說:
勒克德渾說:「奴才也正是這麼想的,我們這一路緊趕慢追,流寇已被追得鱉勾子淌渾水了,眼下漢川才丟,他們一定還來不及走,我們若連夜窮追,說不定可將李自成生擒。」
勒克德渾說:「他們沿漢江而下,過漢川時,還在步兵的前頭,就說水路轉了個彎,也應相距不遠。我們可一面行軍,一面派人通知水師配合。」
劉體純好容易從一處地窖中,尋到一個躲藏著的老人,費了很大的勁才問明,此地名金牛鎮,右邊水港縱橫,左面有大道可去興國州、九江,劉體純請示李自成,是繼續南行去湖廣,還是走東南去九江?他想了想說:
這時,敵人的輕舟快艇越來越多,他們似乎已發現李自成在這條船上,為了搶頭功,大小二十多條快船成扇形排開,拚命划著,再次衝到了前面,攔江要擊。那射過來的羽箭,落在水中、船篷上,只聽一片「沙、沙」聲,不時有中箭的人慘叫著落水。
不想劉體純太累了,他這一睡下,竟直到天亮才醒過來,此時,早飯已熟,他尋到皇上的寢處,卻只看到一張空床。他以為皇上到哪裡方便去了,便尋到後面的茅房中來,可茅房裡沒有皇上的影子,他又喊來眾人,分散尋找,仍是蹤跡全無。這時,皇上的馬夫報告說,皇上的烏龍駒也不見了,他不由著忙,乃將守更的士兵傳來問話,也說沒有看見皇上出外,他不由令人騎馬四處尋找,可到中午時,尋的人都回來了,仍是毫無下落,至此,劉體純已是絕望了。
翹首西望,藍天白雲,萬里關山,家在何處?他就這麼感嘆著,漫read.99csw.com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危機正一步步靠近……
李自成此時雖然也很乏,但卻絲毫沒有睡意,乃下馬坐在林子外,一人想心事。就在這時,只見大路上出現了一彪人馬,零零落落,約萬餘人,為首一人,正是右果毅將軍劉體純。李自成此時一見劉體純,真不啻上天降下的保駕將軍,趕緊跳出林子打招呼。此時,劉體純也看見了他,於是幾步跑過來,君臣相見,不由抱頭痛哭。
「王爺,前面就是武漢三鎮了,您可知道?」
李自成見此情形,馬上下令開船。俾將李四喜手腳忒快,幾下便將甩在岸上的鐵錨收起,又跳下水將御舟推離了岸。此時水面無風,敵船皆是輕舠快艇,兩支槳搖著,像飛燕掠過水麵;可御舟體大,一時又聚不齊人手,雖有李四喜親自搖櫓,可仍落了后。好在這時已有幾艘戰船終於從火海中衝出來,擋在這些快艘前面接戰,這才免讓御舟正面受敵。
紅塵滾滾,歲月無痕,說什麼是非成敗,說什麼榮辱死生,何況他就是不死,人生最重要的、最閃光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此時的李闖王,活著比死了更慘,遲死比早死更悲,既然如此,這一副軀殼,究竟丟在何處,又有什麼意義?須知此時的中原大地,一個嶄新的王朝,如一輪噴薄欲出的紅日,正冉冉升起;悲然後歡,離然後合,新的故事,新的人物又在誕生,它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空間有限,時間無情,還有誰再去關心李闖王的人生軌跡?他的名字,已成為一個歷史符號,只有被壓榨得喘不過氣來的泥夫、土夫們,當撐著鋤頭把望天時,才會偶然嘆息道:李闖王呵,李闖王!
阿濟格說:「這確實是好主意,但不知尚可喜率領的戰船,是否跟上來了,若得水師配合,可防李自成從水上逃脫。」
田中的漢子打起了山歌,歌聲滄涼而又悲壯,唱出了他們心中壓抑已久的怨恨,也流露出他們對於「老天爺」的無可奈何。希望啊,希望,希望你這「天」「塌了罷」。
皇上失蹤,劉體純猶猶豫豫,不敢率隊離開,在這裏一連等了兩天,沒有等到皇上,卻把李錦等來了。
於是,隊伍就在小鎮上宿營。村中有一處大瓦屋,家中陳設尚可,劉體純想讓李自成的行宮設在此九九藏書處,李自成卻執意住在村南頭一家小店中。劉體純心想,住在村口是個好主意,敵人若從北面襲來,他可迅速往南邊撤走,於是,也就沒有勸諫,他不敢懈怠,除自己緊挨著皇上,又安排了巡夜的兵丁,直到起更時才安心睡下。
幾天時間,他指揮各軍,分三路連破孝感、黃陂、漢川,自己親率主力直指武漢,待追過蔡甸,武漢三鎮已隱然在望了。這時已是黃昏,人疲馬乏,隊伍停下埋鍋造飯,阿濟格腆著大肚子,邁下滑桿,一邊搖扇,一邊走到前面一棵大樹下,把那個嚮導喚來問情況,直到這時,他才知道,此地已屬漢陽縣地界,距府城不過四五十里了。
突然,劉體純記起在武昌時,劉宗敏和他說過的話,立刻就有了主意,不由偷偷和李錦說了,李錦覺得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路好走,便依從了他——這支大順軍,後來在李錦、劉體純等人帶領下,終於在長沙府的湘陰縣,接受了南明湖廣總督何騰蛟的招安,合力抗清。
這裏李自成雖不知危險已近在眼前,但為了安全,他早已將金銀細軟搬到了船上,自己也睡到了御舟上。梅雨時節,天氣悶熱,長江水面,蚊虻特多,簡直是你搶我奪,兩個護衛環繞,輪流為他持扇趕蚊,仍時不時被蚊子叮醒,到天明時,天氣轉涼,才朦朧入睡,就在這時,江面上響起了隆隆炮聲,接著便火光衝天,喊殺聲、海螺聲大起。
如果說,在武昌時,他的腦子中,還有一個順流東下寧國、徽州,去南明統治下的閩浙,奪一處安身之地的幻想的話,眼下卻是一片茫然了,東去的路已被阿濟格堵死了,再說,憑這少得可憐的一點人馬,怎麼能去閩浙爭地盤呢,滿韃子這麼強大,高皇后他們一定也吉少凶多,那麼,自己還留戀什麼?
等李自成醒來時,他已躺在帳篷里,劉體純正守在他身邊。見他醒來,劉體純趕緊令人端來一碗稀粥,讓他喝下。他還是昨天晚上吃的東西,可此時此刻,卻沒有半點味口,不想吃任何東西,一閉上眼睛,便是屍橫遍野的場面,耳中便是哭喊之聲。
李自成又擔心,又害怕。身邊這二十幾個人,雖然都是他的親軍護衛,但處此非常時刻,誰也不能信誰;尤其是隻身逃出,雖有銀子,卻沒有吃的九_九_藏_書,荒山野嶺,如何擺脫困境?
聽劉體純說,因張獻忠在這一帶殺戮很慘,湖廣人民,對流寇恨之入骨,一聽陝西口音的人,便逃得遠遠的,他派出幾隊探路的、打糧的,都遭到民團的襲擊,大多被殺死,只有少數人逃回來。
御舟上,載有李自成的烏龍駒,大家七手八腳將李自成扶上烏龍駒,也不管天南海北,有路便走,清兵見他登岸,也跟著追上岸來。李四喜見此情形,在烏龍駒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然後抽出寶劍,返身迎了上去……
山澗陽雀唱,人間五月天。湖廣一帶,飽受兵燹的人民,乘著大兵過後的空隙,又在種陽春了。陌上桑間,三三五五,散落著他們的影子,牛沒了,就用人背犁;春荒難度,卻從牙縫中,省下了今年的種子。八十歲公公打藜蒿,一日不死要柴燒。人活著,就要吃糧,就要穿衣,他們不做,誰來做呢?儘管他們明白,他們辛勤種下的,誰吃得最多,誰吃得最少,卻不明白,怎樣才能真正擺脫這苦難的命運,怎樣才能找到真正的公平,但他們仍這麼信心百倍地過下去,撐起一片藍天,養活一群蝥賊。
李四喜手臂上已中了一箭,鮮血直淌,但也顧不得了,且戰且退,聽水流舟,被糾纏了二十多里,敵軍仍是不退。這時,李四喜見岸上喊殺聲漸息,而水上敵船越來越多,於是下令棄舟登岸。
老天爺,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
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
老天爺,你年紀大。
你不會作天,你塌了罷!
天明時,烏龍駒載著李自成,來到一處地方,身後才二十幾個小兵,卻不見李四喜。他問身邊的小兵,有人說,李四喜返身阻擋追兵時,被敵將亂刀砍死。李自成一聽李四喜為保護自己而死,不覺傷心至極,但眾人都勸他不必傷心,趕緊尋路去與大隊會合,不然,就是遇見鄉勇,恐怕也難以應付。
阿濟格說:「正在想這事呢,晚間天氣涼爽,我們不如連夜趕赴武昌,若流寇未走,可殺他個措手不及,若已東走,則在武昌休息兩天。」
這時天氣越來越炎熱read•99csw.com了,這是阿濟格最不堪的。因連日馬上奔波,沒有很好的休息,他的雙腿及雙腋開始紅腫,長出大塊大塊的紅痞塊,奇癢難熬,搔多了便出血、潰爛,連騎馬也不便。眼看緊走慢趕,李自成就要被活捉了,這是最後一戰了,他不願放棄這個好機會,萬般無賴,只好令人用竹子綁一副單架,架在兩匹馬背上,他躺在上面,讓馬抬著前進。
「眼下東下九江的路必為滿兵所控制,我們不能去那裡,只能南下去岳州府或常德府。」
可此時此地,水天茫茫,蘆葦叢生,只有一條小道可走,他們只好順著小路往前走了許久,這才見所走的路漸漸寬敞,但仍然不見人家。
第二天,隊伍繼續南行。
阿濟格一想,這個辦法不錯,於是立馬傳令,將翁古、扎喀納、富喇塔等戰將召來,布置連夜突襲。
這時,眾將士都圍上來了,大家在慶幸死裡逃生之餘,便說起各人的遭遇。李自成急於知道侄子李錦的下落,可這一部份人馬與李錦駐地不在一處,所以說不出所以然,但對他人情況知道得很多,據劉體純的一個親兵說,劉宗敏因喝得爛醉,辮子兵殺來時,他還沉睡未醒,於是,眼睜睜地望著他被辮子兵俘虜——這個撞了一輩子大運的陝西漢子,視戰場如賭博的大將軍,此番是徹底賭輸了,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至於其他人,如帥標副威武將軍黨守素、帥標左威武將軍辛思忠等數十員驍將,大多戰死的戰死,被俘的被俘,水師是全軍覆滅,陸師除了劉體純帶出來的這點人馬,其餘只怕全完了。
李自成、劉宗敏各自在打小算盤時,他們何曾想到,就在距武昌不遠的蔡甸鎮,阿濟格正布置數萬大軍,連夜突襲武昌。
李自成說:「這樣吧,先在此地歇宿一晚,明日再作決定如何?」
李自成坐在他的烏龍駒上,望著前後左右一個個唉聲嘆氣的兵,眼前一片空空,心中百無聊賴。黃昏時,隊伍來到一座小鎮,鎮上的人已逃散一空,他們衝進去,尋到一些吃的,於是下令埋鍋造飯。
多年的戎馬生涯,養成了他良好的習慣,所以,哪怕再疲勞,只要一聽喊殺聲,他立馬便能清醒,此時一聽這熟悉的、恐怖的海螺聲,先以為敵人只是從陸地趕來,不想隨著火光衝天而起,這才發現,不但陸地上有敵九-九-藏-書情,水上也有——清兵的大隊戰船,「嘟——嘟」地吹著螺號,從上游順流而下,速度快的,竟已衝到了他那御舟的前面,火光中,映著大隊辮子兵,就如神話中的妖兵,跳躍著,一邊用強弓硬弩或鳥槍直射,一邊怪叫著,向靠得近的船隻扔火藥包,大順軍的大隊戰船,差不多都已起火。
劉體純說:「據臣想來,我們也只有這條路好走,可就是不熟道路。」
這時,他才知道,李錦領御營兵馬在岸上遭清兵圍攻,寡不敵眾,他一心惦記著皇上,領著一萬多殘兵,四處衝殺,終於不支敗退下來,因記著皇上乘御舟有可能順流逃到這裏,於是一路探問著來到這裏,無意中與劉體純會合在一起,眼下兩支殘兵合在一起,才兩萬左右,聲勢是大些了,可沒有了皇上,如何是好?
隨著大順軍的文武百官的不斷來降,他對大順軍的情況已是了如指掌,知道從鎮安溢走的一支大順軍只是偏師,而直奔襄陽的才是主力,李自成眼下身心疲憊,一頓窮追便可掃穴擒渠。所以,他一邊派出吳三桂趨漢中攔截那支偏師……一邊率主力水陸並進,佔領襄陽后,也沒有久留,披星戴月往前趕。
阿濟格奉旨西征時,因在口外停留,受到多爾袞傳旨申飭,所以他雖嘔了一肚皮的氣,卻也不敢懈怠,拿下長安后,便躡蹤窮追。
李自成得此消息,五內俱焚,大叫一聲,昏暈過去。
李自成孓然一人,穿行在山間,透過茂密的樹叢,可聽到這怨而不怒的山歌小調,可享受這妙不可言的田園風光,好久沒有看到過這種男耕女種、載歌載舞的場面了,好久沒有嗅到這種純凈的泥土氣息了,濃濃的鄉情,油然而生,立刻想到了陝北,想到了黃土高原的故鄉,我的跳不出苦海、擺不脫厄運的父老鄉親呵,你們也在播種陽春嗎?
劉體純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看看日頭當頂,分明是中午時分了,人乏馬飢,挪不動步子,李自成看見前面有一片樹林,便於隱蔽,於是讓大家進林中休息,這班人累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得了命令,馬上鑽進了林子。
想到皇上是騎著烏龍駒,一人偷偷走開的,李錦和劉體純似乎明白了什麼,這些年,他們一直跟著皇上,皇上是他們心中的旗幟,是他們的依靠,一旦沒有了皇上,這支隊伍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