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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九章 象野梟那樣沉默——元和宮變的第六種詮釋

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九章 象野梟那樣沉默——元和宮變的第六種詮釋

只要天子還在,天子的「影子」就一定會投射在大明宮的地上。
韓愈領會到自己的傷心結局,譴謫他的天子卻怎麼也看不透自己壞到不能再壞的結局。仙家丹藥傷害了李純的身體。元和十五年春,他已卧床多日了。
元和四年冬,討伐成德王承宗的戰爭拉開序幕。吐突承璀挂帥,領軍出征河北。旨意頒下后,朝野嘩然。問題不在於李純無視大臣的強烈抗議,甚至也不在於他對閹人的重用。重要的是,他的一意孤行背後隱藏的動機。知道吐突承璀挂帥后,幽州最有智慧的譚忠一語道破其中奧妙:前幾年,征伐西蜀劉闢靠的是杜黃裳一力承擔;平定東吳李錡,靠的是李吉甫運籌帷幄。如今,天子征伐河北,不派耆臣宿將,卻將兵權交給閹人;不起天下精銳,卻派出閹人控制下的神策軍……這是天子想要撇開大臣,顯示一下自己重整河山的力量,好向那些神氣活現的大臣們炫耀。
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時代,吐突承璀的河北之役成了少有的一次灰色經歷。幾乎從一開始,失敗就是註定的。史書告訴我們,這個閹人在行營中「威令不振」。多少人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來敷衍他。元和四年十月,當吐突承璀率領十多萬大軍殺向河北,不要指望大臣們給他任何支持。「兵者,兇器也」。在孤立的狀態下,他要去面對河北的虎狼之師,下場可想而知。
在群魔亂舞的佞佛圖景中,緊鎖起一雙濃黑的眉。
據正史記載,李純認為和親的花費巨大。尚公主,有司計其費近五百萬緡。但誰都知道,拒絕請婚的原因沒有這麼簡單。李純的態度一定是基於更為宏觀的戰略設想。這種設想,沒有形諸文字。在沒有付諸實施前,天子不會明明白白地吐露自己的意圖。他們總是將真實的自我掩藏在繚繞的雲霧之中,表現出天外神龍的風貌來。可我們還是從溟溟雲霧間隙窺到了一鱗半爪。
在圍繞元和宮變展開的多重矛盾中,君臣矛盾是最不重要的。但它依然為我所關注。立儲只是李純與大臣的最後一道裂縫。他們之間的多重矛盾可以上溯到元和三年二月——那是和親回鶻的咸安大長公主溘然長逝的時間。
宮禁制度合理合法地將生理正常的大臣阻擋在宮外,卻給了另外一些有生理缺憾的男性涉足重要區域的自由。閹人們失去了肢體的健全,卻換來了對宮廷政治來說至關緊要的自由。出入宮禁的自由使他們在非常時刻佔盡了上風——
第三個跡象是吐突承璀回到長安,重任左軍中尉。因「孫儔行賄案」,他于元和六年冬被謫到淮南。李宥入主東宮,他沒有什麼功勞。擁立太子中出力最多的李絳、崔群等,又正是他的死敵。出身東宮小黃門的吐突承璀是永貞內禪的親歷者,並因此成為李純身邊的寵臣。他深知自己錯過了什麼。為了扭轉這一不利局面,吐突承璀決定支持沒有背景的澧王李寬,對現有格局來一個大翻盤。如果憑藉一己之力扳倒太子,為李寬奪取帝位,吐突承璀會贏得整個未來。這個權閹的回歸,讓東宮之爭靜水微瀾。
皇甫鎛也知道,一支冷箭還射不倒崔群。黑暗中,他還在耐心地尋找致命一擊的機會。
英武過人的李純不甘心。
在大臣們高談「古之和親,有五利而日無千金之費」的時候,李純卻突然問了一個看起來似乎毫不相干的問題:近來聽說有一位大臣擅長詩歌,但姓氏很少見,不知是誰?
當佛骨經光順門,被迎入城中,長安陷入了空前的瘋狂。長街兩側,放眼望去,到出是金花帳、溫清床。孔雀氄毛裝飾的金銀寶剎,小者一丈,大者二丈。香檀刻出的飛簾花檻、瓦木階砌,覆蓋著金銀。數百民夫拉著寶帳香舁,緩緩走過長街。焚燒玉髓散發出的奇異香氣彌散在空氣中,久久也沒有散去。長安的大道兩旁,人潮洶湧澎湃。無數百姓擠在道路兩邊,瞻奉舍施,甚至燒頂灼背、截指斷臂以求供養——莊嚴緘默的佛陀腳下,李純導演了一幅群魔亂舞的末世景象。
大臣操守,如此而已。
但李純只是輕描淡寫地罷免吐突承璀的中尉,降為軍器使。天子和他最寵幸的宦官沒有得到想要的勝利,那他們也不願意再失去什麼。李純知道戰敗的真正原因所在,根本不想加罪于吐突承璀。吐突承璀不過是李純手中的一架提線木偶、和官僚們開展賭賽的一件工具罷了。沒過多久,李純就重新升吐突承璀為左衛上將軍,知內侍省事。
「君臣都是一場笑,家國共成千載悲」。元和一朝的最後時光里,悲劇正在上演。
在元和宮變中,陳寅恪先生注意到了宦官的沉默,但大臣又何嘗不是噤若寒蟬?又有誰明明白白地為李純的死痛不欲生?
我懷念董狐書寫的那一枝筆,懷念那個鏗鏘的聲音:子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非子而誰……可惜,時去春秋已逾千年,墨幹了,筆也禿了。
大臣們頓時啞口無言。確實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來反駁天子。
看著吐突承璀遠去的背影,通化門樓上為他送行的李純恍然感到:金絡馬上,遠征的人就是他自己;當吐突承璀在日暮時分策馬走過旌旗招展的營盤,是李純的目光在巡視數萬貔貅之士;當盧從史在大帳里俯首就擒,吐突承璀倨傲地笑了,笑里也藏著李純的聲音……如果替身吐突承璀一舉掃平河北,如臨其境的巨大快|感會讓李純多麼陶醉——只有平定河北的帝業,才能使大臣們平定西蜀、東吳的相業黯然失色。
難怪有人會懷疑,程異就是韓愈筆下那個「落阱下石」的人。胡寅以為,https://read.99csw.com他透過《河間傳》的文字幻影,看到了閹人猖狂的齷齪世相。可另一種觀點:淫|盪的河間其實是程異的化身:
在流落天南的日子里,柳宗元寄出了一封又一封書信。收信的人,有他的朋友、有所不熟悉的人,甚至還有他的政敵。柳宗元幻想這些春風得意的人中間,會伸出一雙援手,不要讓自己凄涼地客死他鄉。故人程異宣麻拜相,本是他的最後機會。可是,今天我們卻沒有看到柳宗元求助於程異的蛛絲馬跡。他寧可哀求曾經攻訐過岳父的政敵,也不求助於曾經的盟友。在柳宗元厚厚的文集中,看不到一首與程異酬酢的詩歌。
韓愈還記得自己升任刑部侍郎的那天,賀客盈門。寒暄之際,他突然看見混跡賀客中的侄孫,不禁一怔,隨即笑開了。多年來,韓湘雲遊山水間,尋仙訪道,象一抹天邊的白雲,下一刻就不知飄向何方。兩人已經暌違多年了。韓湘翩然上前,給叔祖見禮。見到玉樹臨風的侄孫,韓愈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拉住他的手,問長問短。等叔祖說完后,韓湘突然問了韓愈一個問題:是否願意拋棄著紅塵的名與利,和自己一道,去過野鶴閑雲的神仙生活?
大臣和閹人的默契使發生過的一切都如那年正月的冬霧,混沌不明、若隱若現,在不很爽朗的日光下漸漸散去。當然,和閹人及他們的神策軍不同,大臣無法坦然參与分贓。李宥有意拜參与機密的兵部郎中薛放、駕部員外郎丁公著為宰相,作為酬庸。但兩人都堅決地回絕了。
幾天後,墨跡未乾的奏章送到了李純案頭。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談到了上古黃帝到禹,湯、文、武,沒有佛的年月有多麼美好。他告訴李純,當東來的白馬馱來一卷卷佛經后,美好時光一去不回。這位文豪嘲笑了三次捨身為佛寺的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卻被叛將侯景圍困在台城,飢腸漉漉地死去。最後,韓愈驕傲地宣稱,如果因為他的狂妄言語,佛陀要降給人間災難,就讓所有災難都加在他一人身上……
冷峻的古文中,其實也掩藏著一種匪夷所思的狂熱,反對狂熱的狂熱。它深深地刺|激了李純的神經。李純彷彿看到白髮蒼蒼的梁武帝奄奄一息,僵卧在台城冰冷的地上。不,這不是真的!難道十四年春意昂然的長安,也要換作「六朝如夢鳥空啼」的凄美風景?——這是最惡毒的詛咒!
元和四年,翰林學士李絳一道請立皇儲的奏章,牽出了元和宮變的線索。李純選擇了長子李寧,選擇了一個大臣們很難抗辯的理由:立嫡以長。可李寧兩年後薨歿,皇儲人選再次成為朝野關注的焦點。這一回,大臣們抬出了「子以母貴」的法則。種種跡象表明,李宥入東宮,不過是他父親迫於朝臣壓力而採取的過渡性措施:
韓湘也知道,此時此地,韓愈哪裡聽得進去他的話。笑了笑,不說什麼了。樽俎燈燭間,筵席已開。舊族新貴,紛紛落座。酒過三巡后,韓湘突然站起身來,說自己要表演一個戲法,助一助酒興。在座諸位轟然叫好。韓湘矜持地笑了笑,隨手從席上取過一個盆,走到庭前,矮身從地上抓起三五捧泥土,放進盆中。眾人頓時屏住呼吸,等待著奇迹的發生。
春秋時,晉國的正卿趙盾因勸諫,遭到晉靈公的記恨,只得遠走他鄉。就在他還沒有逃離國境時,從都城傳來消息:趙盾的族人趙穿起兵殺了晉靈公。重回朝堂后,趙盾很驚訝地發現,太史董狐竟然在史書上寫下了:「趙盾弒其君」。趙盾不解地抗議說,自己不是殺害晉靈公的兇手。但是,董狐說:春秋責備賢者。身為大臣,坐視國君被弒卻一言不發,這與合謀有什麼區別呢?
恍惚間,彷彿背後有人在呼喚。驀然回首,原來是侄孫韓湘長亭相送。
可程異依然只是一個不入清流的錢穀吏,依然是永貞餘孽。輿論的壓力,使程異從沒踏進過政事堂半步,更不敢動用宰相的印綬和樞筆。拜相一個多月後,他就自請出任巡邊使,遠走西北,逃避大臣們歧視的目光。那麼,在同樣被打壓、被凌|辱的永貞黨人眼中,程異又是怎樣的形象呢?
在霸氣十足的李純眼中,黃河下游那幾個強大藩鎮早是囊中之物,在黃河上游對回鶻、吐蕃取得決定性勝利,也是指顧間的事。幾十年後,當唐朝趁著回鶻、吐蕃衰亡之機用兵西北時,李純的兒子沒有忘記父親。他下詔稱,規復河、湟是李純遺願,併為父親(以及祖父)上尊崇謚號,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誰也不知道,在吐突承璀不懈的勸諫下,李純是否會幡然變計,廢立太子;誰也不知道控制著半數神策軍的吐突承璀是否安排下了伏筆,來掀起宮闈的狂波巨浪。李純服藥病倒,使事態驟然緊張,幾乎要到圖窮匕現的那一刻,一度非常活躍的大臣們卻發現局面不再他們的掌控下。他們很久沒有看到天子了。西漢初年,漢高祖卧病才不過數日,大將樊噲就敢「排闥直入」,生怕宦官借天子病重上下其手,操縱政局。可大臣不是屠夫出身的樊噲。他們缺少草莽英雄的率直。
幾天後,韓愈步履蹣跚地踏上夕貶潮陽的八千里路。
第二年春,左神策大將軍酈定進戰死沙場。在我看來,他成為第一位陣亡的大將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諸軍觀望,只有酈定進這樣出身神策軍的嫡系願意為吐突承璀搏殺。驍將殞命,三軍士氣一片低迷。長安的大臣們已經開始高聲談論吐突承璀久戰無功的罪過。此時距離京出征不過兩個多月。
聽到這樣的迅息后,許https://read.99csw.com多被遏制的勢力蘇醒了,驛動著,伸出他們的觸角,品味著空氣中曖昧的味道。
聰明如斯的李純當然明白,崔群說的分水嶺,一邊是裴度,另一邊是皇甫鎛。他笑了笑,沒說什麼。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閃過皇甫鎛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
不管是朱厚照的分身,還是李純的替身,都是這些生氣勃勃的皇帝為掙脫制度框囿,完成自我實現而變的戲法。他們不甘心被大臣,還有所謂的制度理性禁錮了尚未泯滅的頑皮心性。精靈古怪的戲法對大臣們極力維護的制度構成了莫大諷刺和威脅,招致他們的極端反感。他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頑皮的天子重新變成木訥的偶像。
走火入魔的李純在深宮裡咬牙切齒。這麼多年以來,無論他與大臣們有怎樣的分歧,也從來不隨便誅殺大臣。今天,這種克制似乎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當時還是宰相的裴度和崔群拽住了李純緊握屠刀的手,生生把韓愈從死亡的陰影中拉了出來。
我們忽然又想起那位荒唐的大明天子了。他也是孤零零地在病榻上度過生命里的最後春天。正德十六年春,大臣們為選擇新的皇帝忙忙碌碌,獨獨把垂死的他遺忘在清冷的豹房裡。他們想拋開大臣,去恣意而為,終歸被大臣們無情地遺棄。反噬的危險已然不遠,李純卻不得不孤獨地面對它。
可李純看不透色相下的嚴肅主題。
程異宣麻拜相一年後,老病尋侵的柳宗元在蠻煙瘴雨中含恨歸西。為他撰寫墓志銘的時候,韓愈用筆刻畫了這樣一個形象。當友人春風得意的時候,他「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涕泣,誓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等到友人落難時,反目成仇、落阱下石的,又是他。
翻開《唐國史補》的時候,我看見它是這樣描寫元和中興時的大臣:這個時代「有杜邠公(杜黃裳)之器量,鄭少保(鄭餘慶)之清儉,鄭武陽(鄭絪)之精粹,李安邑(李吉甫)之智計,裴中書(裴垍)之秉持,李僕射(李絳)之強貞,韋河南(韋貫之)之堅正,裴晉公(裴度)之宏達……」寥寥幾筆,刻畫出了一幅生氣勃勃的士大夫群像。
禮部尚書李絳說的話,與當年的李泌一樣。可李純完全聽不進去。他與回鶻沒有宿怨,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感。如此固執的理由何在呢?
白首故情在,青雲往事空。
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
無遮無擋的元和十四年,有點「滿城風雨近重陽」的蕭索氣象。
兩個故人之間,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恩怨糾葛?
人們通常認為,《柳子厚墓志銘》的文字是泛泛而指。可也有人說,韓愈在柳宗元的墓誌里不惜筆墨,是有所影射。
圍繞回鶻請婚的爭論,表明李純和大臣對全局的判斷截然相反;任用吐突承璀,則說明君臣關係緊張的根源——諸多具體問題上的矛盾,不過是這兩種重大對立的反映。遠距離觀察李純的史學家們可以不吝惜溢美之辭;但對與他共事的大臣來說,極具個性的李純可能遠不是那麼理想。這兩個例子為大臣在元和宮變中的表現作一很好的鋪敘了。
不久,駝隊駝負著新可汗的求婚之意逶迤東來。但請婚使者伊珠難很失望。李純拒絕了求婚。
所有跡象,傳遞出一個很清楚的訊息:太子李宥的地位並不穩固。
和柳宗元、劉禹錫一樣,程異是永貞革新「八司馬」之一。當柳宗元往永州方向彳亍南行的時候,他也踏上了左遷岳州的長路。在半路,他被改為郴州司馬,又降了一級。但是,當柳宗元在瘴煙之地苦熬歲月,程異卻很快離開了清冷的瀟湘。在鹽鐵使李巽的保薦下,程異回到了揚州,又一次出任多年前曾擔任過的揚子留後。他的理財能力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連一向貶抑「二王八司馬」的史書也承認,在程異手上,「江淮錢穀之弊,多所鏟革」。沒有他深入江表、發掘財賦之源,就沒有淮西戰場上萬馬奔騰的壯麗景象。
李純喜歡從翰林學士中選擇他的宰相。玉堂金馬的翰林學士多是出身清貴、文采斐然的人物。在翰林學士院,他們草擬詔書、熟悉朝廷的人事與政務,為日後秉政積累經驗。翰林學士入相保證了宰相始終由身份清高、文名素著的飽學之士擔任。李純使這種深受士大夫推崇的作法成為一種不成文的慣例。在元和一朝中,多數宰相都有過翰林學士的履歷。與白居易同在翰林院的六人中,裴垍、王涯、杜元穎、崔群及李絳先後拜相。只有白居易向隅。後來,隱退的詩人泛舟煙波,還不無惆悵地吟過:
等吐突承璀灰頭土臉地從河北行營回到了長安后,李純仍舊讓吐突承璀擔任左軍中尉。大臣們可不想放過他。他們不敢將矛頭指向李純本人,轉而紛紛攻擊吐突承璀。宰相裴垍和翰林學士李絳等要求貶黜吐突承璀以謝天下。一個叫段平仲的大臣乾脆說:要斬殺吐突承璀!
韓愈瞪大了眼睛,望著侄孫,彷彿不認識他一樣。自己如坐春風的得意時刻,怎麼問起如此掃興的事來?
早生幾百年的李純不象正德皇帝那樣分身有術。他選擇了一個可能不那麼富於想像力,卻更為穩妥的辦法——讓自幼跟隨身邊的吐突承璀充當他的替身,率領屬於天子的神策軍,奔赴鼓角爭鳴的河北。
這是一段膾炙人口的佳話。相傳在一個月夜,管桂觀察使李夔倘徉于庭院中。當徐徐晚風送來隔牆的吟詩聲,他停下了腳步,聆九-九-藏-書聽起來。細細品味之下,李夔不禁暗暗稱奇。尋人一問,才知道吟詩之人名叫戎昱。李夔當即下書,禮聘這個落魄書生為幕僚。幾年後,戎昱春風得意,搖身成了一名風度翩翩的少年進士。李夔(一說是湖南觀察使崔瓘)有意將膝下如花嬌女許配給他。不過,他唯一不滿意的地方是戎昱的姓氏——「戎」姓會讓人想起西戎、犬戎。於是,李夔託人委婉地轉告戎昱,如果改換姓氏,他願意將愛女下嫁。戎昱聽后,濡墨揮毫,寫下了這句詩。
直到李純駕崩,和親回鶻再也沒有下文。
十多年來,李純的宰相即使不來自翰林學士院,也多出身高門,深負清望,很少受到質疑。現在,李純卻在一片反對的聲浪中,下詔將皇甫鎛、程異提拔為宰相。
不錯,手執白刃的是陳弘志,被指責有「商臣之酷」的是李宥。大臣們似乎什麼也沒有做。朱紫袍服上需要藏匿的一點血漬,也被他們才能嫻熟運用的毛筆輕輕地塗抹掉了。史書上沒有記載大臣們在元和宮變中的具體行跡。後人只能勉強從狼毫末梢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味。
第二個跡象,郭氏沒能正位中宮。李宥成為太子后,郭氏母以子貴、晉位皇后原是順理成章。但李純一直有意地遺忘了這件事。他心裏清楚,郭氏主饌中宮后,自己再不會有重擇太子的機會。大臣也很清楚。元和八年十月,群臣聯名三上奏表,要求冊后,鍥而不捨地向天子施壓。事態幾乎演化為政潮。李純終於不能裝聾作啞了。可他借口「歲犯甲午」,近乎賭氣地宕延冊封皇后的時間。隱藏在宮闈簾幕後的琴瑟不調,在陽光下暴露無遺——這已經大大抵銷了冊立太子的政治意義。
我們可以想象,掃平河北藩鎮后,李純必將回馬西進,劍指平分西域的回鶻與吐蕃。《舊唐書·李愬傳》中也記載,李愬在風雪蔡州城,平定淮西后被調到長安以西,擔任鳳翔隴右節度使。名將西調,就是為了收復隴右故地。可惜,李愬還沒有動身,東方就傳來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抗命的消息。李愬改授武寧軍節度使,率徐州精銳,北上淄、青平叛。收復隴右的計劃就此擱淺,一擱就是幾十年。
《因話錄》透露了那麼一點線索:「蕃人未知憲宗(李純)棄天下,日夜懼王師復河湟,不安寢食。」可知,吐蕃人了解李純的雄心。杜牧的詩《河湟》可以旁證:
就在此時,又發生了柳泌採藥和迎奉佛骨。為了尋找傳說中的仙草,李純讓柳泌出任台州刺史,還賜給他象徵榮譽的金魚紫衣。當諫官們紛紛上表反對時,李純不耐煩地說:「煩一郡之力而致神仙長年,臣子于君父何愛焉!」
有人回答是包子虛,也有人說是冷朝陽。可李純一直在搖了搖頭。見宰相們沒有頭緒,他吟誦出「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諾從來許殺身」的詩句。宰相們恍然大悟。
寥寥數語,就為李純勾畫出一個生氣勃勃、爭強好勝的調皮形象。
當年,剛愎自用的唐德宗也拒絕過回鶻的請婚,少年時,他曾在陝州回鶻的營盤裡蒙受屈辱。為了會見可汗的禮節,他的僚屬被虎狼一樣的回鶻人鞭笞,命喪當場。他自己也被回鶻人趕出大營。唐德宗從心底里厭惡猙獰的回鶻人。不過,嚴峻的現實最終逼他接受宰相李泌的勸諫,擱置舊恨,將咸安大長公主嫁入大漠。
在神策軍和宮人的簇擁下,李純駕幸法門寺,啟迎佛骨。
咸安大長公主是唐德宗(李適)之女,李純的姑母。很多年前,她下嫁回鶻長壽天親可汗。長壽天親可汗死後,公主按大漠的收繼婚風俗改嫁他的兒子忠貞可汗。忠貞可汗被人毒死,公主再嫁其幼子奉誠可汗。不久,奉誠可汗也撒手離去。他的國相骨咄祿成了懷信可汗。回鶻王族葯羅葛氏族就此被阿跌氏族取代。在這風雲變幻的歲月中,咸安公主在回鶻汗國中贏得的尊重始終如一。她保持著可敦名位,也保證了兩國關係沒有因為回鶻頻繁的權力鬥爭而惡化。在大漠度過了整整二十一年後,這個身系兩大帝國關係的柔弱女子香魂歸去。數日之後,懷信可汗也死了——大唐和回鶻以婚姻為媒介構建的關係,失去了基礎。
須臾,目光敏銳的人早看見一點如豆綠芽破土而出。不過一盞茶時間,小芽迎風茁長,抽青枝,舒綠葉,驟然開出兩朵牡丹來。
漢家青史內,計拙是和親。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豈能將玉貌,便欲靜胡塵。
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褪去時,天子李純駕崩了,澧王李寬薨了,吐突承璀也死了。一局對弈以驚心動魄的方式結束官子。沒有任何上喻來宣布希么,也沒有任何奏章涉及什麼。
一句話,就勾起了李純的痛苦回憶:慘白的燈光、御榻上的屍體,還有興慶宮的神鼓夜鍾……十四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留下了一個心結。對「孝」字,內慚神明的李純太敏感了。皇甫鎛的話,捶在他內心最柔弱的要害。這一回,崔群再不能留在長安了。
正因為李純在河湟,乃至整個西北地區總體戰略構想的主題是積極的,才對回鶻請婚持消極態度——在他看來,與回鶻聯姻,對大唐經營西北沒有好處,相反,還束縛了他的手腳。也許,伊難珠來到長安,正提醒了胸衾博大的李純將目光從淮西、從河朔收回,徐徐投向廣袤無垠的西北。那裡有肥馬長草,有磧日瀚海,有貞觀遺風、開元霸九-九-藏-書業在等他去追尋……
大臣們依稀還記得,當年李純細心地從《尚書》、《史記》、《漢書》、《三國志》等九部經典中,摘錄下明君賢臣間發生過的美好故事,彙編成十四篇,墨跡淋漓地書寫在屏風上。大臣們總能在御座之右看見六扇屏風。這讓他們深感欣喜。翰林學士白居易高興地說,這是「庶將為後事之師,不獨觀古人之象。」他們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會象屏風中的賢臣那樣,被後來人寫上他們的屏風。今天,大臣們也許還在懷念元和二年的六扇屏風,還有屏風前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屏風已經被撤了。
馬蹄錚錚,掃過崢嶸的初唐時,李純祖先的身影在昭陵六駿起伏的馬背上,留給後人一個「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的神幻形象。當馬蹄又一次踏遍天下,李純卻不能在草澤大野間馳騁。禁錮了多少代人的宮門,沒有對他敞開。李純守在深宮,神情寂寥地看著裴度、李愬、田弘正,以他的名義征伐四方。在李純的手上,破碎的萬里河山被重新打理了一便。可他卻走不出這小小長安城。也許,只有在夢中,李純才能騎著金鞭玉勒的白馬,踏遍千里關河,去體會氣吞萬里如虎的豪邁情懷。
今天,杳杳無蹤的韓湘又悄然出現在古道旁,為叔祖送上一程。以美玉聞名的藍田古稱「秦楚之要衝,三輔之屏障」,境內的藍關古道勾連著長安與雲水蒼蒼的南方。象韓愈這樣被謫貶的重臣,出了繁華長安,取道藍田城南的山路,過藍橋關,就是武關了。出了武關,極目可見便是暮靄沉沉、楚天寥落。面對這莽莽秦嶺,巍巍藍關,韓愈終於讀懂了那片牡丹花瓣。夕陽殘照里,白髮蕭蕭的失意人揮一揮手,作別自己的侄孫……
皇甫鎛從大內庫房收羅的羅縠繒彩送到士卒手中后,觸風斷裂、隨手散壞。軍中群情洶洶。憂心如焚的節度使彈壓不了憤怒的士卒,幾乎要一死以謝天下。消息傳到長安后,惶恐的情緒籠罩著京城。崔群立刻上奏天子。身處風口浪尖的皇甫鎛卻面不改色地回稟李純:朝廷供給邊軍的衣糧賞賜一如舊制。今天的局面,完全是因崔群的煽動。他自己獵取了名聲,卻讓人們將怨怒集於天子身上。
夤夜裡,那些曾經被李純馴服的,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淮西的風雨停了,淄青的陰霾在消散,破碎的山河經過十四年血雨腥風的洗滌,幾乎煥然一新。迷戀文字的大臣們開始籌劃著為李純上徽號,來慶賀這段讓人難忘的中興歲月。草擬徽號的時候,皇甫鎛提出要增加「孝德」兩個字。也不知是書生氣太重,還是故意要皇甫鎛唱反調,崔群說:尊號中的「聖」字已經包含了「孝」的意義,加「孝德」兩字有雷同的嫌疑。第二天,皇甫鎛幽幽地對李純說:崔群為皇帝上尊號,捨不得用「孝德」這兩個字。
憤怒的裴度站出來,三次上書,一次比一次激烈,直指皇甫鎛和程異為「市肆商徒」、「佞巧小人」,以掛冠求去為要挾,要李純罷免兩人的相位。這次衝突以裴度被趕出長安收場。
你看那「禁門煙起紫沉沉」,改變了多少宮廷故事的結局。
讓人擔心的跡象也許還包括,李純突然將太子侍讀韋綬攆出長安,到遙遠的虔州任刺史。據說,他對李宥過分親密,經常用美酒佳肴來招待太子。對這種手腕,熟稔宮廷政治的人並不陌生——借口很瑣碎的事情來處分東宮屬官和太子親信,是皇帝警告太子、壓制東宮的通用模式。有時,那還是更換太子的雨前山風。
相傳佛陀涅檠于菩提樹下時,留下了他的佛骨舍利。一百五十年後,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取阿閣世王所藏的四升舍利,再加上埋在他處的佛骨舍利,製造八萬四千個寶匣和八萬四千個寶蓋,用八萬四千匹彩緞包裹著起來。神奇的阿育王「役使鬼神,一日而造八萬四千塔」。中國,有五座。《後魏志》載,「秦國岐山得其一」;這就是法門寺佛骨。貞觀五年,岐州刺史上書太宗皇帝,稱地宮「三十年一開,則歲谷稔而兵戈息」。唐太宗(李世民)於二月十五日供奉佛骨于寢殿,開了唐代迎奉佛骨的風氣。從那時起,每隔三十年,宮中迎奉佛骨一次。唐太宗貞觀五年、唐高宗(李治)顯慶五年、武則天(武曌)長安四年、唐肅宗(李亨)上元元年、唐德宗貞元六年,再加上唐朝之前的元魏二年、仁壽二年,元和十四年已經是第八次迎奉佛骨了。
在大臣們看來,這是非常不明智的作法。安史之亂以後,吐蕃乘機切斷河西走廊,向四面瘋狂擴張,對包括大唐在內的周圍諸國形成了巨大威脅,甚至一度攻陷過長安。為了對抗吐蕃咄咄逼人的進攻態勢,大唐選擇聯手回鶻、大食共抗吐蕃作為自己在西方的基本戰略。咸安大長公主的和親就是為了實現這一戰略。今天,在王朝還沒有完全挽回頹勢的時候,和親應該繼續。
第一個跡象,李純詔命翰林學士崔群代澧王草擬一道讓表。這暗示了年長的李寬具有某種優先權。大臣對文字天生敏感,更何況這絕非單純的文字問題。當年,太平長公主就試圖利用唐睿宗(李旦)長子李成器的優先權,來動搖唐玄宗(李隆基)的地位。前事不遠,崔群直截了當地說:嫡子李宥入東宮天經地義,不存在李寬讓不讓的問題。他的話很能代表大臣的觀點,不過理由略嫌牽強:嚴格說來李宥可不算嫡子。因為——
大臣們忘記了,世間還有人在紙上書寫春秋。
聽說李純拒絕了他的求婚後,新可汗向邊境派出鐵騎,炫耀武力。可區區三千人馬,https://read.99csw•com豈能改變一代雄主的鴻鵠之志?
志得意滿的李純命六軍大修麟德殿。右龍武統軍張奉國和大將軍李文悅都認為外寇初平,就大興土木,將士太過辛苦,懇求宰相出面進諫。李純知道后,勃然大怒,將張奉國調鴻臚卿,而把李文悅遣出長安,遠遠地打發去任威遠營使。隨即,疏浚龍首池、興建承暉殿陸續開始。天子根本沒有顧及大臣們的看法。在李純非常自我的表現里,早包含著種種自我瓦解的因素。
在一片嘖嘖稱奇的聲音中,韓愈走到牡丹前,細細地端詳。花瓣上,隱約寫有一行小詩:
早年的程異侍父至孝,在長安有很好的名聲,就象那位靜守深閨的河間。在他人引誘與強迫下,純潔的河間墮落了。昨日恩愛纏綿的丈夫,被她當成妨礙自己及時享樂的仇讎,用盡心計,要除之而後快。在程異投身政敵的懷抱,青雲得路的時候,柳宗元把自己想象成那位被河間無情拋棄的丈夫。不堪入目的情節里,浸透了柳宗元對程異的憤慨和鄙夷。他用《河間傳》的情|色文字,來告誡好色的李純:像程異這種小人,怎麼能當宰相?
那麼,在元和宮變,在郭氏母子與李純(唐憲宗)的恩怨糾葛中,道貌岸然的大臣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野梟不知何時落滿長安城內的松桂,彷彿從空氣中嗅出什麼似的,沉默地等待著夜幕降臨……史書的冊頁上濺滿了乾燥的灰白鳥糞。
征伐淮西的功臣黯然離去后,崔群成了皇帝與大臣間最後的調停人。在延英殿上,李純偶然問起,為什麼唐玄宗早年手創開元盛世,晚年卻引發安史之亂。崔群立刻說:人們都說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反叛,是動亂的開始;臣獨以為,開元二十四年,唐玄宗罷免張九齡相,專任李林甫,才是王朝盛極而衰的分水嶺。
大臣的領袖是宰相。唐朝宰相威儀特重。百官參見時,都要行跪拜大禮。受禮的宰相只需伸手虛扶一下,號稱「禮絕百僚」。因此,宰相的進身之階極其講究:一般地說,以柏台領袖身份入相最佳,兩省郎官次之;兩省中又以吏部、兵部侍郎為上選。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
……
在朝野一片惋惜聲中,崔群外放湖南任觀察使。皇甫鎛站在整個士大夫階層對立面,把李純和大臣的矛盾推向新的高潮。
李純曾經象一個高明的騎手,有節律地張弛著手中的韁繩,使得大臣收斂脾性,向著他設想的方向揚蹄,駸駸向前。十幾年之間,由蜀而吳,由風雪蔡州城到對桀驁不馴的淄青犁庭掃穴,對藩鎮的戰爭中取得的一系列輝煌勝利反過來又掩蓋,而不是消弭了君臣間的分歧。
風雨將起的那一夕,大臣們的無能暴露無遺。他們要麼褰裳避之,無所作為;要麼乞靈于另外一些宦官,比如梁守謙之流,因為他們手握右神策軍——前者成了元和宮變中冷漠的看客,而後者充當了不操刀的共犯。本質上,他們都悖離了自己所奉行的「神聖原則」。不同的是,後者在拋棄原則的同時,還拋棄了他們貫徹原則的手段,選擇他們並不擅長運用的工具:鐵和血。
在商議和親的延英會議上,李純怎麼突然問起一位去世多年的詩人?大臣們有些摸不著頭緒。這時,李純背誦起另外一首詩:
宮禁就象一道籬牆,橫亘在大臣面前。這籬牆後面是很多很多美麗聰慧的女孩。她們是姝麗的花草,遍植深宮的每一個角落,希冀著無數寂寞難捱的晝夜終能換來一夕的雨露,卻總在落寞中度過她們只有一季的明媚鮮妍。天子不允許別人擅自進入他慾望的後園。大臣們也自覺地止步于這道藩籬之外。因為,他們在自己的深深庭院里也蒔弄著一朵、兩朵女孩子的花,也有著類似的禁忌。
聽到李純朗誦戎昱的《和蕃》詩后,我彷彿看到大臣們張張青一陣、紅一陣的臉孔。李純面帶嘲諷地說:春秋時,晉國大夫魏絳用和親之法,你們也效仿,未免太懦弱了吧。
遇刺身亡的宰相武元衡有位堂弟,叫武儒衡,就在這時候送上了一份奏疏,斷言:「大功之後,逸欲易生」。
與程異同時拜相的皇甫鎛,更是一個千夫所指的惡人。丁母憂的時候,他就敢流連花街柳巷,根本沒把輿論放在眼中。幾年來,皇甫鎛推薦方士、勾結閹宦、排除異己,甚至公然奏請減少內外大臣的俸錢,以贍國用……從民間刻剝來的財物,都被他作為羡余獻給了天子。當李純為大內庫房的陳朽織物發愁時,皇甫鎛乖巧地動用戶部銀兩,高價收購,供給邊關將士……在目睹李純是如何視大臣如無物后,他沒把朝堂上隨處可見的冰冷目光放在心上。只要天子喜歡,他沒有什麼不敢做的。
他讓我想起了《游龍戲鳳》里的正德皇帝。遊戲人生的明朝天子也憧憬著沙場上的生活。一紙詔書,浪漫的正德皇帝就搖身化作兩人:一個是大明天子朱厚照,另一個是他新封的總兵官朱壽。前一個留在京城,應付大臣的絮叨,在批不完的文書上加蓋玉璽;后一個縱橫于宣府、大同的雄關,實現個人英雄主義夢想。
二十一年彈指一揮間,當李純和他祖父面臨同樣問題時,大臣們相信,他們一定能夠像當年說服他祖父一樣說服李純。
沒想到,李純轉身又對迎奉佛骨表現出同樣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