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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長慶元年春 引子

第四篇 長慶元年春

引子

選擇一個承載過開元盛世的地方來終結自己,郭氏這麼做似乎是別有意味的。
花謝花開彷彿只是一剎那,雁陣又從大慈恩寺上空高高地往北去了。
元和十五年造下的惡業終於到了了斷的時候——已經當過一朝太后、三朝太皇太后,母儀天下垂四十年的郭氏經歷了那麼多風雨,沒有什麼不明了的。她不願意繼續象一個沒有生氣的鬼魂一樣,枯坐在冷泉殿——一座乍聞其名,就已教人覺得翛翛寒氣侵入骨髓的清冷宮殿里,難堪地枯坐在李忱刻意營造的冰冷氛圍里了。也許在郭氏看來,用墜樓來結束若多年的恩怨情仇最具象徵性,最能恰當地表達她對人生的終極態度。李忱及時地制止了這種對皇室來說很不名譽的死亡方式。不過他並不制止死亡:當晚,郭氏逝于無限凄清中。
元和十五年的料峭春寒正或真或假地被人淡忘。世間的男女縱情享受起長慶時代的第一個春天。且不說,平康里的柳陌花衢遊人如梭,朱雀大街和橫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通往城西南啟夏門、延興門的大小道路上也是軌躅爻錯。李肇在《唐國史補》里記載:「京城貴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青驄馬嘶,金鈴犬吠。看花路上,南國的莫愁佳人袒露read.99csw.com著瓠肥的酥|胸,與奼紫嫣紅的牡丹爭風鬥豔爭,引來多少西園公子無忌的目光。入夜後,歌伎舞童載歌載舞,淋漓地表現著長慶一朝的澆漓世風。
一百多年前,正是開元盛世。勤政務本樓上,光艷照人的楊貴妃把八歲的神童劉晏抱在膝頭,頗有興緻地欣賞教坊王大娘頂竿;玄宗皇帝則輕唱著「歌一曲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樓下,三十匹舞馬和著《銜杯樂》翩翩起舞;人群萬頭攢動,隨時可能湧起人潮。京兆府的嚴安之威嚴是出名的。他不得不用手中的笏板在地上畫出一條線。洶湧的人流立刻止步于線前,誰也不敢踏過這條有名的「嚴公界限」。就在這時,空中散落下如雨的金錢……
今天,人們對晚唐夜宴的印象多來自南唐長卷《韓熙載夜宴圖》。捲軸中刻骨纏綿與傷心沉鬱交織,開筵的歡樂和散筵的凄涼銜接,傳神地表現出一個醉生夢死的晚唐。但長慶元年的夜宴,獨獨少了韓熙載那點若有所失、若有所思的神情。
奢糜的春夜裡,天子李宥(唐穆宗)愜意地坐在千葉牡丹的花海中,樂而忘憂地看著千葉牡丹,怒放出深深淺淺的紅。還有數以萬計的黃白蛺蝶,來去花間。皎然的明月光,照亮了花開read.99csw.com蝶舞的風流時光。李宥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興緻勃勃地對給事中丁公著說:士大夫飲宴遊樂、沉湎於征歌選色的盛世景象真讓人倍感欣慰呀。
三數只野梟,在枯樹上、在飄忽無定的陰霾里鴰噪不止。粗糙的梟哭充斥著暮色里空蕩蕩的長安城,彷彿幾個巫人——一如從前。
在高高的玉陛下,少年李忱要盡量地壓低自己的身形和自己的哭泣,盡量地顯得渺小些平庸些,也盡量地壓抑著喪父之痛,實在壓抑不住才從眼角悄悄地滲出一縷恨意。二十多年後,還是那雙眼睛,年邁的郭氏從深邃的眸子里讀懂了仇恨:李忱對涉嫌參与謀害憲宗李純的所謂「元和逆黨」進行血腥報復,包括當時已經不在世的李宥(唐穆宗)和還在世的郭氏。郭氏在凄風苦雨中老去,化為清冷宮殿里惶惶不可終日的幽魂。儘管她還活著。
丁公著聽了這話后,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郭氏倚著闌干,聽任晚來的疾風中自己白髮飄蕭。她的目光正遲緩地從市坊闤闠間移過。「曉聲隆隆催轉日,暮聲隆隆呼月出」的官街鼓不知何時已然息止,惟有坊門次第落鎖的響動稀稀零零地回蕩在闃如的街巷。寂寥的天衢象僵冷的蛇身翻露出死白的肚皮。抽|動鼻翼,甚至可以九九藏書從空氣中嗅出丁點腐敗的氣息。冥冥薄霧不規律地散射殘陽冷光,遠方市厘、近處草樹都在一派黯淡天光中模糊了輪廓、褪卻了顏色,消解在如水暮色方向不明的流淌中。只有迤儷在龍首原和樂游原上的牆垣和譙樓拒絕消解,依然守護著這座失魂落魄的城。
觥籌交錯的宴會上有無數誘人的話題:馬櫻花下常系游驂,究竟是杜家公子,還是韋家的?渭城壚頭新熟的酒和青門外胡姬賣的灞陵酒,哪一種味道更醇厚?還有元稹的詩歌、令狐楚的駢文……酒罷歌余,最流行的話題還是今年的春闈盛況。踏著浩蕩的春風,多少入闈的年輕才俊走進長安城。通衢大道上,到處都是他們昂首挺胸、一步三搖的身影,憧憬著金榜題名后「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開一夜風」的無邊風光。曲江邊的舞榭歌台、東市逼仄的酒家食肆里,還有朱門紅樓的宴席上,到處都有虯須公子五侯客,放肆地品評今年入闈的人物,大胆作出各種可信不可信的預言,彷彿他們掌握了今年科舉的內幕消息。舉子們的文采、相貌、書法、品格,還有他們的閥閱高低和風流行跡,無不是酒酣耳熱的酒徒食客議論的焦點。
又七年後,李忱下詔停止了對「元和逆黨」大規模的清洗。那是元和宮變的尾聲。read.99csw.com在經歷了罪與罰的循環后,王朝氣息奄然……
我聽見,蒼老的嫠婦仄仄地踏響了勤政務本樓的黃昏。她曾經無數次鶚立在高處,傲然俯視這方由她的兒子和孫子統治的地方。今天,她依舊傲然,儘管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立在細膩柔美的斜陽里,領略高處的苦寒。突然,我想起《麥克白》里的那句台詞:
燈光下,我彷彿倘佯在西安的興慶宮公園內。唐代的建築已蕩然無存。沒有樓台遮掩的暮天空蕩蕩的。在西南角,勤政務本樓的遺址湮沒在荒煙蔓草里。我在裸|露的石礎上虛構出一座巍峨的畫樓來。在我的虛構和歷史的真實間,是一千年的轉瞬光陰。一千多年前,也有一個蒼老婦人在巍峨的畫樓上幻想一派繁華的景象來。在她的幻想和歷史的真實間,是一百年的轉瞬光陰。
燭光滅后,勤政務本樓上暮色蒼茫。正是行人寥落、燈火闌珊的時候。當年的天子登臨勤政樓時,群鴟如雲,棲息在樓頭。世人都說那是隨駕老鴟。如今的薄暮里又掠過老鴟的影子,宛如昔日重來。
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可這決不是一種救贖。
可是,有多少人會在意丁公著的意見呢?時代敗落的明顯先兆,不妨礙酒精和音符麻痹世人。
我們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了。如果說還有什麼要補九*九*藏*書充,那就是在李宥身後那些縞冠素紕的守靈人中低伏著一個身著重孝的少年皇子。他是李純(唐憲宗)的第十三個兒子李忱(唐宣宗)。
熄滅了吧,熄滅了吧。
短暫的燭光!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
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
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
充滿著喧嘩和騷動,
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彷彿,元和十五年的春天僅僅是一個瞬間。在那個瞬間後面,依然是蒼白和寒冷的季節。
縵徊的廊腰上,搖擺著千盞萬盞的素紗宮燈,九楹大殿的丹朱完完全全湮沒在彌天亘地的慘白色中。裊裊悲風從層層宮闕間隙中穿過,發出凄厲的嘯響。哀弦如泣,除此之外,就是白莽莽的靈幡紙帳簌簌上下。
春色已所剩無幾。可長安人絲毫不在意。在他們看來,浮華的長安春遊圖中還少了濃墨重彩的幾筆:新進士們的長街誇官、曲江離宴、月燈打球、杏園探花和雁塔題名——這是一種鋪天蓋地般的全民性痴迷。毫不誇張地說,春天為激動人心的貢舉大典而滯留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