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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愷教授序:《這個世界會好嗎》

艾愷教授序:《這個世界會好嗎》

就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的角度看來,我認為就算再過一百年,梁先生仍會在歷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不單單是因為他獨特的思想,而是因為他表裡如一的人格。與許多20世紀的儒家信徒相比較起來,他更逼近傳統的儒者,確實地在生活中實踐他的思想,而非僅僅在學院中高談。梁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去體現對儒家和中國文化的理想,就這點而言,他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
我在哈佛讀書的時候,對梁先生的生平志業產生興趣,以他作為博士論文的主題,在台灣與香港收集相關資料,尋訪他的故友舊交。礙於當時中美政治局勢,我始終無法前往中國,親見我研究的對象梁先生。
依我淺見,先秦諸子雖然路線不同,但他們都共享一個宇宙觀,認為宇宙是一體而有機的,天地間的每個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關連,所以在這樣的宇宙觀里,沒有絕對的矛盾,只有相對的矛盾。這種宇宙觀,經曆數千年,仍深植在中國知識分子思想的底層,是以各種不同的思想成分,可以共存在一個人的思想里,運行不悖。
我即刻將拙著寄給他,不久便獲得九九藏書梁先生友善的回應,約定好隔年一定到北京去拜訪他。
在我們的對談中,我透過梁先生理解到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一種特質。這是最值一提的部分。
我非常榮幸能為這本小書作序。
春秋戰國百家爭鳴時,雖有許多辯論,但百家學者並不認為自己特定的一家,比方說現在我們討論孟子與荀子,認為他們雖然一言性善,一言性惡,但都是儒家,是孔子的信徒,然而在當時,即便是孔子也未必認為自己是儒家。我們今日習以為常的學術分類,其實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論及其父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為諸子百家分門別派,而發明出來的體系。
1973年初,我頭一次有機會前往中國。在當時,一個美國人能到中國去,仍是極不尋常的異例。為什麼我能成行呢?這是因為在尼克鬆總統訪中后,幾個中國代表團在1972年陸續來美,而我充當中文翻譯,起了溝通兩國的橋樑作用,所以在1973年時,我與內人才有這個難得的機會可以造訪中國。當時,我向中方提出的第一個請求,便是希望可以同梁read.99csw.com先生見面,但由於正值文革,時機敏感,我並沒有如願以償地拜見到梁先生,只能抱憾返美。
在我們密集談話的兩周里,頭兩三天梁先生多與我說關於佛家的想法,讓我很感疑惑,便問:「您不是早在多年前便公開放棄佛家思想了嗎?」他說他都放棄也沒放棄,談到拙作的標題《最後的儒家》將他定位為一位儒者,他表示他可以接受。然而有時他也向我表示馬列主義的科學很好;當談到中國傳統文化,他亦讚美道教。有次提到他因組織民盟而見到馬歇爾,他對馬歇爾的評價很高,認為他是個好人,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像我這樣,等到傳記完成出書之後,作者才終於見到傳主,在中國近代史學界中可能是空前未有的特例。與梁先生談話之後,我在《最後的儒家》一書最後加上一章,增補修定了原書的一些未竟之處,特別是他在文革期間受苦一節,由於我未能在書成前與他見面,也沒有相關記錄流通,所以不知悉細節,也無法載入書中,後來與他談話后才知道實情,補充在這最後一章里。大體來說,我並https://read.99csw.com沒有在親見梁先生之後,修改拙作的結構與內容。與他談話之後,我發現梁先生表裡如一,他的文章誠實地反映出他的觀感,未曾因為要順應時局而掩飾真心,所以我透過文字所見到的梁先生,與我後來實際上對談的梁先生,是一致的。是以我雖無緣在書成前見到他,但透過他的文章,我仍然深刻地認識到梁先生的真實的性格與想法。
1979年,在我的梁漱溟研究《最後的儒家》出版成書的同時,中國的政治起了巨大的變化。這波改革開放的潮流也改變了梁先生的生活。原本與夫人蝸居在狹小房間的梁先生,被政協安置到有部長樓之稱的22號樓,與文化名流如丁玲等對門而居。有了舒適的房舍,梁先生認為比較適宜見客,便即刻想辦法與我聯繫。
梁先生與我談話的內容,有一大部分是我向他請教20世紀初的人事。為何我不靜靜聽梁先生抒發他的想法,而要詢問他許多過去的交往呢?我是歷史研究者,自然會希望多多保存歷史資料,而梁先生是我所知最後一個健在且頭腦清明的人,曾經親身經歷參与過這幾十年中國文化九九藏書劇變,並且和許多重要知識分子相知相交過。他的回憶是寶貴的,所以我才僭越地主導談話,希望可以將這些獨一無二的經驗記錄下來。
我想先說說我與梁漱溟先生兩人對談的因緣。
這解釋了為什麼對於受現代學術規範訓練的我而言,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是儒家,又是馬列信徒;但對梁先生來說,這完全不是問題。從這點看來,梁先生仍是一個相當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
某日我突然接到一通陌生的來電,電話那頭是一位高齡八旬的石老先生。他是梁先生20年代在北大的學生,剛從北京來美,受梁先生所託,捎來口訊,說是梁老已經知道《最後的儒家》出版了,希望可以與我見面。又過了幾個月,一天課後,有個中國學生突然來見我。他不久前才從北京來美與父親團圓。他拿著梁先生的聯絡地址,告訴我他舊日的鄰居梁伯伯,十分希望可以見到我,看到我所出版關於他的著作。
2005年9月于芝加哥
我認為中國文化本就是個融合許多看似不相容的思想於一體,卻同時又喜歡分門別類的文化。只需留心便會發現,其實大部分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融九_九_藏_書合各類的思想於一身。比方程朱陸王,同為新儒家,雖然講義理心性,歧異很大,但他們的思想中都含有許多佛家的成分。晚清的知識分子,如梁啟超、章太炎,固然在政治立場與今古文經學上分踞兩極,但同樣都將佛家、西方思想及儒家融入他們個人的學思中。
1980年我到北京第一天,馬上便去尋找梁先生,他告訴了我他是如何搬到22號樓來。第二天早上,我到梁家正式拜見,梁先生所有的親人都出現在那裡,對於我的來訪相當鄭重其事。梁先生將我介紹給他的家人,我則送予他哈佛大學的紀念品,以及一幅他父親的遺作。經過種種波折,在這多年之後,我終於得以與梁先生,僅僅隔著一方小几,相對而坐,開始對談。之後的兩周,我天天一早便到梁家拜訪,請教梁先生。我將對話的內容錄音整理,後來收進梁先生的全集,現在又單獨出版成書。回顧兩人對談因緣,真是感慨萬千。
那時我相當不解,一個人如何可以既是佛家又是儒家?既認同馬列思想又讚許基督教?後來終於想通了,這種可以融合多種相互矛盾的思想,正是典型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