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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 第一節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

第一節

母親給她拍過許多照片,照片里的她大多不笑,圓頭圓腦,有著懷疑一切的目光。惟一笑得很燦爛的一張,便被母親很用心地著了色。
每個人都有些戒不掉的嗜好吧?人總得有個念心兒,才會覺得活著的好。他的癮是鴉片,小瑛的是書,子靜是松子糖,妻子黃逸梵呢?大概是上學吧。
「不知道。」小瑛老老實實地回答。在她心目中,「媽媽」或者說「二嬸」像一個符號多過像一個人,是高貴神秘而又遙不可及的,是每年家人要她拍了照片遠寄重洋的接收人,也是逢年過節常常往中國郵寄禮物的投遞人——因為父親娶了姨太太,又抽上鴉片,她借口小姑子出國留學需要女伴監護,一同去了英國。一去四年。從那時起,人們便在等她回來,把等待當作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來上海后,更是每天從早到晚談論最多的話題便是「太太要回來了」。她隱隱地歡喜,可是想到那位高貴而遼遠的母親真地要回來,要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又多少有點奇怪而不自在。
他說著,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來,彷彿已經吃到了松子糖。
小瑛站在陽台門口,試探地叫一聲:「二叔。」
「你又不是沒見過。」姐姐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弟弟,「媽媽走的時候,你也有三歲了,一點都不記得?」
弟弟忽閃著他的長睫毛大眼睛,打斷姐姐的朗讀,不知道第幾百次地問:「媽媽長得好看嗎?」
連下人們都較從前勤快些,因為知道她們的女主人就要回來,小瑛的保姆何干,和子靜的保姆張干,早早地就替兩姐弟預備下了見面九九藏書那天穿的衣裳,連被褥也都拿了出來晾著。滿院子拉著長桿短桿,曬著金絲銀線的綾羅綢緞,發散著太陽的香氣,有種蓬勃富足的喜慶勁兒。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綉上,會清楚地感覺到太陽的光,是纖細熱烈的一條條。
——關於母親的記憶,統統和「綠」有關。
——黃逸梵的背景沒有張廷重那麼輝煌闊大,然而也是名門閨秀——清末南京長江水師提督黃軍門的女兒。她母親是農家女,嫁與將門之子作妾,平等自由那是談不到的,而且也是短壽,夫妻兩個都只活到二十幾歲,孩子由嫡母帶大。
她沒有她弟弟美,神情也略顯獃滯,沒有弟弟那種討巧的乖甜。可是她的聲音抑揚頓挫,有著對文字天生的感知力與領悟力,滲透了靈性。
父親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眼直視,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也許是在想象未來,也許是在面向死亡——因為打了過度的嗎啡針,他已經離死很近了,才只三十二歲,可是竟有了暮氣沉沉的況味。
她可是記得很清楚的。記得母親上船那天伏在竹床上痛哭時聳動的肩,記得她穿的綠衣綠裙上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她躺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一閃一閃,是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那汪洋的綠色看久了眼睛會盲,想忘也忘不了。
——如果上帝在這個時候的天空經過,大概也會駐足傾聽。
是他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去求妻子回來的,直到他答應戒煙,又攆走了姨太太,她才終於肯答應。他當然高興,可是多少也會覺得挫敗,而且他對自己以後是https://read.99csw.com不是真的可以戒掉煙癮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一次,他望見的是過去。
因為大伯父沒有女兒,她從小在口頭上被過繼給了大伯,所以一直喊自己的親生父母做「二叔」、「二嬸」。她弟弟很羡慕她可以有這麼特殊的稱謂,於是她又跟著弟弟喊伯父母「大爺」、「大媽」,並不叫「爸爸」、「媽媽」。這彷彿是一個預言——她的字典里沒有「爸爸」「媽媽」,所以註定了一輩子不能體味正常的天倫之愛。
「她回來,也可能還是會走的。」父親答非所問,又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妻子嘆氣。
那一年,她四歲。
母親是時髦的,也是美麗的,總是不大容易高興。早晨,何干抱了小瑛到她的四腳大銅床上,她總是顯出微微愕然的樣子,似乎一時想不起這個小小孩童是從哪裡來的,她忍耐地看著那孩子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不知所云地背唐詩,要想好一會兒才可以慢慢醒來——彷彿靈魂悠遊在天上,看見自己的肉身在俗世,多少有些不捨得,只得無奈地還了魂——她於是顯出一點高興來,認真地教女兒認字塊,背唐詩,認兩個字之後,就給她吃兩塊綠豆糕。
從天津到上海,命運在這裏轉了一個彎兒,似乎是在向好里轉,至少一度是這樣充滿著好轉的希望的。
「他餓了,找張干要吃的去了。」小瑛湊近一些,「二叔在看什麼?」
「你還記得綠豆糕嗎?」小瑛循循善誘地提醒,「媽媽每次給我兩塊綠豆糕,我總是分一塊給你。」
「我想吃松子糖。」他再一次聲明,很認真地聲明。
read.99csw.com廷重再嘆了一口氣,眼睛微微眯起,看得更加深遠了。
「我要吃綠豆糕。」子靜的心思立刻轉開去,但是嘩一下又改變了主意,「不,我更喜歡松子糖。」
「那你去找張干要好了。」小瑛終於不耐煩了,扔下弟弟,自己去陽台上找父親。
大抵是從他吸鴉片、捧戲子、養姨太太開始的。
我心動地聆聽。
鴉片是好東西,任憑再大的煩惱再多的痛苦,一個煙泡滾幾滾,自然百病全消,萬慮齊除。家勢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一時不如一時,景況一年比一年更不如意——若再沒了鴉片,還能叫日子嗎?
被喊作「二叔」的張廷重緩緩地回過頭,看見女兒,僵滯的臉上顯露出一絲歡喜,問:「做什麼?你弟弟呢?」
說起來逸梵真是舊時代意義上標準的大家閨秀,還從小纏足呢。像張家這樣曾經顯赫的大家族在民國后也都不講究那些了,妹妹張茂淵也是一雙天足,逸梵卻是三寸金蓮。但就是這樣一個嫻靜的淑女,竟然一雙小腳跨洋越海,跑到英國留學去了,聽說和茂淵兩個跑到阿爾卑斯山滑雪,還滑得不賴呢——就這樣子一天天地飛遠,從他的身邊飛離了去,從他的家庭飛離了去,他們漸漸活在兩個世界里。
然而這麼多年來,他仍是不改初衷。
我在霧裡行走,追逐著張愛玲的腳步。我的靈魂行走在天上,行走在二十年代的上海。我撥開那迷霧,從雲的罅隙俯視那庭院,聞到幽微的花香,聽到一個女孩子清泠的讀書聲。
弟弟張子靜多少有些不專心,是在惦記保姆張干為他預備了什麼樣的晚飯,也是在想媽媽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他已九九藏書經想不起母親的模樣,甚至想不起「母親」這個詞所代表的具體含義——但總歸是一個好詞,是一件好事,不然不會一大家子人這樣興頭頭地回到上海來,接駕一樣地等待母親的歸國。
她們抱著母親從英國寄來的玩具,男孩子還戴著那舶來品的草帽,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七歲,在一樹桃花下揚起純真童稚的臉,宛如天使。
這是1928年的上海,小小的張愛玲,那時還叫做張瑛,她拉著她弟弟的手,坐在院子的花樹下讀書——我願意它是桃花,因為喜歡胡某人的那句「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至於書么,或許便是《紅樓夢》罷,那是她反反覆復讀了一輩子的書,她說過第一次讀是八歲。
張廷重搖搖頭,卻反問:「你想媽媽嗎?」
隔了許多許多年之後,她也會清楚地記著,那是一個北國的陰天下午,相當幽暗,母親把一張小書桌亮擱在裝著玻璃窗的狹窄的小洋台上,很用心地替這張照片上色。雜亂的桌面上有黑鐵水彩畫顏料盒,細瘦的黑鐵管毛筆,一杯澄凈若無的水——她記得這樣清楚,因為是記憶里難得的母愛珍藏。
一個早慧的兒童多半是不快樂的。敏感,彷彿總是與傷感孿生。
記得當年結婚的時候,他們都還只有十九歲,金童玉女,一對璧人。男的風流瀟洒,女的清秀恬美,又都是名門後裔,旗鼓相當,端的惹人艷羡。那時候花前月下,他們都曾慶幸自己得到了傳說中的金玉良緣,遠遠好過他們的祖輩。
——張廷重的父親是前清名將張佩綸,母親是李鴻章的小女兒李菊耦,他們倆年齡相差了整整十八歲,而且都不算長壽。張茂read.99csw.com淵就曾很不孝地非議過自己的姥爺,說:「這老爺爺也真是——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比她大二十來歲的做填房,一個嫁給比她小六歲的,一輩子都嫌她老。」
天津家裡的一切都成了過去——揮之不散的鴉片香,父親和姨奶奶的吵鬧,親戚們關於小公館的種種議論和鄙夷的眼神……這一切都扔在天津了,隔著一個海洋扔得遠遠的。他們從天津來上海時,輪船一路經過綠的海黑的海,走了好遠好久,把不快樂不光明都丟在了海那邊,怎麼也追不上來的了。
人總是喜歡新鮮的。有變化總是好的。等到母親回來,一切還會變得更好。
小瑛問父親:「二嬸是不是真的就要回來了?」
按說這樣背景相近、年齡相仿的兩個人結為夫妻,那是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事實上,新婚時他們的確也曾快樂,也曾恩愛,也曾甜蜜和美過,然而後來,究竟是怎麼走到如今這一步的呢?
照片上的她生得麵糰團的,穿著藍綠色薄綢的衣裳,有著薄薄的紅唇——然而她明明記得,那是一件T字形白綢領的淡藍色衣裳,印著一蓬蓬的白霧——藍綠是母親後來的著色,那是母親的藍綠色時期。
那是把松子仁舂成粉,再攙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歡,彷彿生活的甜蜜全都濃縮在那裡,落實在那裡。小時候,為著他體弱多病,得扣著吃,人們曾經嘗試在松子糖里加了黃連汁餵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在嘴裏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搽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了——要想吃到香甜的松子糖,便要同時接受奇苦的黃連汁,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關於人生真味的最直接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