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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 第二節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

第二節

安靜與孤清,不知道是不是同高貴與叛逆一樣,也是流淌在血液里,祖先留傳給張愛玲的一份不可拒收的禮物?
《對照記》里有張佩綸與李菊耦的照片,我未能看得出張佩綸有多麼「風流倜儻」,卻著實驚艷于李菊耦的嫻靜恬美,人們一直形容張愛玲是「臨水照花人」,然而李菊耦神情中的那一種靜默溫婉才真正稱得上「臨水照花」。且她也的確是個惜花人,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便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家裡沒有婢女,因為反對販買人口,這也足可見出二人的進步;藤蘿花開的時候,她會讓傭人將花攙在麵糊里做餅,有種清甜淡遠的花香;張佩綸筆記中曾記載她飲茶之道:「蓄荷葉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淪之,葉香茗色湯法露英四美具矣」,像不像《紅樓夢》里煮雪烹茶的妙玉?
血統是一種神秘的東西,說它有,什麼也看不見;說它沒有,它卻是的的確確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管里,隨著新生命的來與去而周轉不息。
張愛玲小的時候,原也趕得上看見了一點點浮華世家的遺風流韻,但多是些頹廢的事物——銹跡斑斕的古董,華而不實的銀器家什,幾代流傳的整套漆木傢具,紅木嵌大理石的太師椅,水印木刻的信箋,線裝的絕版書籍,當然,還有終日煙霧不散的煙榻與煙燈。
還有,初回上海時,趕上伯父六十大慶,有四大名旦的盛大堂會,十分風光……
張愛玲在《對照記》里提到祖父母的時候,曾寫道:
親戚里有位被稱為「三大爺」的老人,曾經中過舉的。小瑛每次去,總見他永恆地坐在藤躺椅上,就像長在那裡似的,瓜皮小帽,一層層的衣裳,翻出的舊錦緞內衣領子跟鬍鬚是一色的黃白,並且永遠重複同一個問題:「認了多少字啦?」再就是:「背個詩我聽。」「再背個。」每次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就流淚。
這一些,都是傷感的,卻也是富貴的,帶著沒落家族特有的https://read.99csw.com沉香。
「我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嘆地做結。沉默著走了沒一兩丈遠,又開始背另一篇。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摺,但是似乎沒有重複的。我聽著覺得辛酸,因為毫無用處。
事後,張佩綸被革職充軍,流放邊塞張家口。其間作《管子注》二十四卷,《莊子古義》十卷。光緒十四年(1888年)期滿釋歸,因與李鴻章是世交,遂得收留為幕僚,協辦文書,掌理重要文件,並因此認識李鴻章之女李菊耦。那年張佩綸已經41歲,兩年前剛死了原配,又是個剛釋放的囚犯;而李菊耦只有23歲,且素有才名,嫁與張佩綸做續弦是委屈了——這家的女孩子總是與層次比自己低的男人結緣,也是宿命。
然而一個女人的心若不靜,便招外禍;心太靜了,卻又不容易盡享俗世的福份。張佩綸1903年逝于南京,享年55歲。那時幼子張廷重只有七歲,女兒張茂淵才兩歲。李菊耦不足四十便早早地守了寡,「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滋味,許是只有自己曉得。
在女兒小瑛四歲那年,更名黃逸梵的黃素瓊終於借口陪小姑子張茂淵出洋留學而遠走高飛了。
在張佩綸所著《澗中日記》里,時有「午後與內人論詩良久」、「雨中與菊耦閑談,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時不禁心憮然」、「合肥晏客以家釀與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之類風花雪月的句子,伉儷情深,躍然紙上。即使妻子「小有不適」,亦可謂小病是福,兩人「煮葯,煮茶,賭棋,讀畫,聊以遣興。」很有點趙明誠與李清照的意味。
張愛玲的血統無疑是高貴的。她在成名之後,曾一度猶豫過是否要藉此出身來為自己的新書做宣傳,並且因此「劣跡」而一再被人攻擊虛榮——然而她為什麼不可以虛榮?她是貴族的女兒,並不是神的女兒,她有她的人性。https://read.99csw.com而人性的根本就是虛榮。這大概便是張愛玲即使因為聲明貴族血統很吃了一點苦頭,併為此沉默多年,然而在死前的最後著作《對照記》里卻再一次大胆地講出自己的出身,並大聲宣布「我愛他們」的緣故。
即使不是每一顆西瓜種子播下去都一定能結出最大最甜美的西瓜,但是豆角種子播下去卻一定結不出西瓜來——這便是血統。
很多人巴不得清洗自己的歷史,很多人發了財便要請槍手替自己杜撰經歷,很多人因為「我們祖上也曾富過」而一生鬱郁,很多人為了自己的「歷史遺留問題」而蹉跎終生……祖先,是我們固有的歷史,是我們的來處,是今昔何夕我為何人的一種論述,它使我們在這世上不孤立,不虛無,而有根有據,如影隨形。
他們甚至還合作過一部武俠小說叫《紫綃記》,書中俠女紫綃是個文武雙全的大家閨秀,文中常常只稱作「小姐」而不提名字——他們的進步使得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奇女子,然而他們的保守卻又使得一支筆緘默地不肯輕言千金閨秀的芳名——大家族的不徹底由此可見一斑,即使是在最荒誕的想象和杜撰里也仍舊是「非禮勿言」的。
1884年中法戰爭期間,張佩綸被派福建會辦海防,曾眼見福建海防空虛而向南洋和北洋呼籲船隻,但未獲理睬。七月三日,法艦突然發動襲擊,進犯中國南部沿海,中國軍艦連同生產這些軍艦的福州船政局頃刻間煙消雲散,張佩綸上中岐山觀戰,親眼目睹了炮彈橫飛、水幕衝天的悲壯場面,自知罪無可綰,心灰意冷。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馬尾戰事」。
他吃完飯馬上站起來踱步,老女傭稱為『走趟子』,家傳的助消化的好習慣,李鴻章在軍中也都照做不誤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誦,回房也仍舊繼續『走趟子』,像籠中獸,永遠沿著鐵檻兒圈子巡行,背書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晝夜——抽大煙的人睡得很晚。」
read.99csw.com好吧,讓我們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再沏一壺茉莉香片,尖著嘴輕輕吹開那浮沫,在茶煙繚繞中,開始聊聊這一段關於血統的閑話罷——
然而也許他也有他的苦衷。父親去逝的時候,他才只有七歲,妹妹張茂淵兩歲。李菊耦把所有期望都放在這個兒子的身上,母兼父職,教子甚嚴。就如李紈課子一樣,嚴守著詩書傳家的理統,望子成龍,親自督促兒子背書,背不出就打,就罰跪。她對兒女的管教非常嚴,也算得上文明,曾對傭人何干說:「我最恨兩樁事:一個是吃鴉片,一個是裹小腳。」然而,她管得住自己生前不給女兒張茂淵裹小腳,卻管不了自己死後兒子張廷重吃了半生鴉片煙。
當「我」走在這世上,我不是破空而來突然而去的,我的身後站著歷朝歷代的祖先,他們躺在我的血管里借我的眼睛來看世界,借我的腳步行走,借我的頭腦思考,借我的生命再活一次,再死一回。
張廷重也並不拒絕那「文明」,然而他的取捨卻與妻子有不同的選擇,他喜歡吃國外進口的蘆荀罐頭,各種新式的汽車,也看翻譯小說,比如蕭伯納的《心碎的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時髦的洋名字叫「提摩太·C·張」,可是他的精神生活卻又完全是清貴遺風——他盡得了他父親的風流,卻未能擁有父親的才情,更沒有父親的溫柔。他與妻子的爭吵日益升級,終至不可調和。
素瓊是美的,身段窈窕,體態輕盈,高鼻深目,專註凝視時總有一種脈脈的幽情,薄嘴唇,有一點像外國人,頭髮不大黑,膚色也不白,然而周身有一種羅曼諦克的氣質,佻脫靈動。脾氣也是像外國人,雖然纏著一雙小腳,卻推崇西式教育。還拜了師父學油畫,跟徐悲鴻、蔣碧薇這些個社會名流都很熟識的。
李鴻章,這是一個在中國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朝四十余年,官至文學殿太學士,死後大清朝廷賜封謚號「李文忠公」。因為曾代表清read.99csw.com廷與侵華各國先後簽訂馬關條約、中俄條約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歷史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即使蓋棺亦未能定論——然而這都交由歷史教科書去出爾反爾罷,我要在這裏討論的只是血統。
結婚後,張佩綸自誓閉戶讀書,對李鴻章的政治、外交各方面「斷不置喙」,只與嬌妻每日詩酒唱隨,烹茶作賦。李鴻章為了愛女,在南京大中橋襄府巷給他們買了一所巨宅,是康熙年間一個征藩有功的靖逆侯張勇的舊宅,深府大院,花木競秀,頗為幽靜。張佩綸與李菊耦便是在那裡生下了一子一女,子即張廷重,女即張茂淵。
這樣的女子,是無法想象她會安靜地坐在一個滿清遺少家裡做少奶奶的。然而他丈夫的家裡就只有這些:姨太太,戲子,嗎啡,賭具,裹小腳的老媽子,終日不散的鴉片煙,還有無事閑坐打秋風的煙客……這些都是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道具。她一天比一天更無法忍受丈夫的浪蕩與頹唐,也一天比一天更嚮往國外的自由與文明。
後來,那大家族的縮影一再地出現在張愛玲的筆下,《金鎖記》《傾城之戀》、《花凋》、《茉莉香片》、《創世紀》……到處都可以尋到那黯綠斑斕的痕迹。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切都成了泡影。而救他的,安慰他的,惟有鴉片罷了。
傳說中的張佩綸儀容瀟洒,能言善辯,頗有名士之風。直隸豐潤人,出身於士大夫之家,中舉人,點進士,從翰林院的庶吉士進至侍讀,后升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清末「清流派」的中堅人物,常與一些文人學士們抨擊時弊,糾彈官吏,往往一疏上聞,四方傳誦。閑時狎妓縱酒,風月無邊,尤其喜著竹布長衫,風流倜儻,招搖過市,一時引得京都士大夫爭相效仿,幾至竹https://read.99csw.com布長衫暢銷京都之勢。
一飛,便是四年。
張廷重空學了一肚子的詩書八股,長大后卻全派不上用場。中國是早在1905年便廢除了科舉制度的,李鴻章與張佩綸的時代早就成了歷史,四書五經換不來鐘鳴鼎食,就只好在茶餘飯後消消食罷了。張愛玲在《對照記》中回憶道:
總是在半明不昧的午後,她站在她父親的煙榻下,囁嚅地小聲地提出她的要求。而父親,也多半是半醉不醒地,帶搭不理地回著她的話。使她感覺,進到父親的煙間一刻,好似遊了一回太虛幻境,再出來時,恍如隔世。
張廷重多的就是這些「毫無用處」的學問,這怎能不教他惆悵迷惘。他在滔滔不絕地背誦著那些古文奏章的時候,彷彿重現了他的少年時代,重現了母親慈愛而嚴肅的教誨,重現了曾經做過多年的科舉取士的美夢。
自然,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孽海花》里形容李菊耦「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准,齒列編貝」;「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芸,威毅伯(即李鴻章)愛之如明珠,左右不離」。說李鴻章的夫人趙繼蓮為了他要把這個才貌雙全、德能兼備的女兒許給一個相差19歲的「囚犯」做繼室,不禁大怒,罵李鴻章是「老糊塗蟲」,又哭又鬧,卻到底拗不過。
她一直堅持不買丫頭,只雇傭三十五歲以上的老媽子。除了為尊重人權外,也是擔心年輕丫頭跟男佣人打情罵俏,玷辱門聲。她相信只有過了三十五歲才可以心如止水,安於清寂。
張廷重是在母親去世三年後結的婚,娶的是清末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廣西鹽法道黃宗炎的女兒黃素瓊(後來改名黃逸梵)。
張廷重未能繼承他父親的仕途經濟,卻把他那種名士風流發揮得淋漓盡致,並且漸漸走到了歧路上——不論時日是怎麼樣的拮据也好,他管自捧戲子、吸大煙、逛賭城、玩汽車,直至瞞著家人在外面養了姨奶奶……
可以愛自己的祖先,並以他們為豪是一種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