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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二節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二節

怎能想到,父女反目成仇,竟可以漠視骨肉情,做到這般決絕——這一次爭執,使張愛玲陷入幽禁生活長達大半年之久。
這樣注射了幾次后,愛玲的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時好時壞,眼看著可以起床走動了,一個早晨醒來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來,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來似的。
張廷重父女、兄妹反目,得意了孫用蕃,愁壞了何干。眼看著小姐命懸一線,竟是連個可求救的人也沒有,萬般無奈,只得鬥起膽子來,躲開孫用蕃的耳目拼著挨罵偷偷找老爺哭訴了幾次,苦勸:「小姐畢竟是老爺的親生女兒,養得這麼大了,又正是好年齡,難不成就看她這樣死了嗎?親戚聽著也不像,以為老爺心狠,害死自己親閨女。改天要是有人問起小姐得的什麼病,是怎麼死的,可叫大家怎麼說呢?」
之前張愛玲在《私語》里說捱了打,要去報巡捕,寫得不清不楚,感覺上她似乎只是為了自己的受虐去報警。然而後來在《雷峰塔》里,她把這心思明白地說了出來——父親打孩子在當時算不得什麼罪,就是報了案,也還是會被送回給父母管教。她的計劃是要揭發他們抽鴉片,那時候這罪名是可以坐牢九*九*藏*書的。而她父親,分明也猜到了女兒的心思,因此才要將她鎖起來,怕她逃出去報官。
隔了一天,獄長便查監來了。張愛玲躺在床上,已經只剩下半條命,蠟黃的臉,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可是努力睜大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父親,那樣清澈凄冷的兩道目光,彷彿要一直照進他的靈魂深處去。
然而張廷重板著一張臉什麼也聽不進去,孫用蕃又在一邊冷嘲熱諷,說張茂淵「是來捉鴉片的么?」三言兩語調唆得兄妹倆動起手來,張廷重故技重施地抓起支煙槍便扔過去,把張茂淵的眼鏡也打碎了,臉上的皮都被擦破了,流了好多血,還是黃定柱使勁拉開的。臨走,張茂淵賭咒發誓地說:「我以後再也不踏進你家的門!」後來聽說上醫院縫了六針,沒有報警,到底還是怕丟人。然而她果然也就不再登張家的門了。
這一場病,叫張愛玲早下了決心——她生在這屋子裡,總不能死在這屋子裡。
不眠之夜,當她撒目四望,只覺黑沉沉的屋子裡到處都潛伏著靜靜殺機,隨時要將她吞噬。
張廷重看著,心下也未免不忍——他的心,已經被鴉片燈一點一點地燒盡了,燒成了灰九-九-藏-書,風一吹就會散去。可是灰吊子,卻還懸懸地盪在空中,讓他有氣無力地續著這無妄的生命。想起兩父女討論學問,為女兒親擬《摩登紅樓夢》章回題目的往事,他也覺得無限感慨,女兒並不是賈寶玉,又沒有「逼死母婢」,又不是「勾引戲子」,何至於弄到如此地步,竟然演出一幕「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來?不禁嘆了口氣:「你要是但能聽話一點,也不會變成這樣……」親自替女兒打了消炎的抗生素針劑。
何干一邊替她清理一邊哭著,卻仍是勸:「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啊!出去了就回不來了。」因為太過愛惜,她不禁要替她膽小,替她恐懼,變得冷漠起來。況且,愛玲是她的事業,她的大半生都消磨在張家,前後侍候了張家三代人,如今已經快服侍不動了,卻仍然兢兢業業克盡職守,盼望著日子再蹣跚也還是可以平靜地捱過,一直捱到小姐出嫁的那天,她好跟了過去,跟著她養老。倘若沒了小姐,自然也就沒了何干。為了這點微薄的願望,她一直勸她忍耐,勸她再艱難也要留下來。可是現在看見她已經窮途末路,她知道再留不住她,到底還是吞吞吐吐地九-九-藏-書說出來:「太太(指黃逸梵)傳話來,要你仔細想清楚,跟你父親呢,自然是有錢的,跟她,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又咬著牙透露了兩個門警換班的時間。
她渾身灼|熱,面色赤紅,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身在地獄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將她吞噬。可是她不願意就這樣死,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心愿未了,閻王在收魂之前也要問一問那將死的人有什麼最後心愿的吧?她扶著何乾的胳膊,仍是打聽出逃的路線。
房間在一樓,原本就暗,窗外又種滿了樹,一年年長大起來,把陽光都遮住了,努力擠過樹葉的間隙漏出來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躥動都是一場鬼魂的魘舞。陽台上有木的欄杆,欄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飛機掠過的白線,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
死,第一次離得這樣近,彷彿一隻咻咻的小獸,磨磨蹭蹭地捱近。她甚至可以感覺得到那小獸伸長了舌頭的貪婪的熱氣。
何干心急如焚,只是想不出辦法來。早在小姐捱打的當天,她已經偷偷打了電話給她舅舅求助。張廷重雖然離了婚,但同小舅子的感情卻一直不錯。read.99csw•com兩個人從前相約逛堂子,取笑對方叫的條子一個比一個老,是「油炸麻雀」和「鹽腌青蛙」。張廷重養小公館,黃定柱替他瞞著姐姐;可是黃逸梵逼丈夫戒毒,也是定柱帶了保鏢來押姐夫上醫院。這次何干向他求救,他亦覺得義不容辭,第二天一早約了張茂淵上門求情,再次提起讓愛玲出國讀書的事。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台上的木欄杆,彷彿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張愛玲《私語》)
陰暗的屋子,陰暗的心境,張愛玲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瀉,渾身無力,一日更比一日虛弱,像一盞紙燈籠,風一吹就要滅了。
那一年,愛玲十八歲。
她決定出逃,想過許多方案,好像三劍客、基督山伯爵,或是簡單一點,像《九尾龜》里綞了繩子從窗戶溜出去,當然最好的辦法,是有個王子可以騎著白馬,在公主的閣樓下接應。可她終究不是白雪公主,雖然遇到了童話里的惡read.99csw.com後母,卻未能得到那個拔劍來救的白馬王子。她連七個小矮人都沒有。
張廷重聽了,也覺堪憂,可是到底不願張鑼打鼓地送醫診治,只含糊說:「你先下去吧,這個我自會想辦法。」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
「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的高興我還沒忘了怎麼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沒有人救她,只除了她自己。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裏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癲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