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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三節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三節

整個世界都在動蕩中,破壞中,並且即將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然而亂世里的一點點安寧,格外珍稀可貴。
劉姥姥在大觀園裡吃了回茄子,硬是沒吃出茄子味兒來;張愛玲看不到田園裡的茄子,卻在菜場上看到了「野趣」——那麼複雜的,油潤的紫色。除了茄子,還有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麵筋,以及飽滿如嬰兒臉的胡蘿蔔。
在父親家裡時,她從沒做過家務,也沒搭過公車,現在,這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洗衣、煮飯、買菜、搭公車、還有省錢……她有一種奇怪的掛角歸田的感覺。從前對田園的理解就是,逢年過節,田上的人就會往家裡送麥米來,就像《紅樓夢》里的烏進孝送年貨,或是劉姥姥送蔬果。
說一萬句,不知道有沒有一千句進得了她的耳;即使聽進去了,記在心上的不知到不到一百句;而落實到行動,則最多剩不下十句了。
有一天她們買了蘿蔔煨肉湯。姑姑張茂淵說:「我第一次同胡蘿蔔接觸,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喂它胡蘿蔔。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指李菊藕)總是把胡蘿蔔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里,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們吃的菜里是向來沒有胡蘿蔔這東西的。為什麼給『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
為了使母親寬心,她努力地要學好,認真地跟母親學習煮飯,用肥皂粉洗衣服,這才發現,原來洗一塊手絹兒也有許多程序:搓,不能太用力;揉,又不能不用力;九_九_藏_書如何使肥皂打得均勻,起泡,卻又不至浪費;漂洗到沒有一絲皂沫才算乾淨,擰乾后,要展得很平才可以晾;不能直接晾在鐵絲上,會留下銹跡;可以濕著貼在乾淨的瓷磚或者窗玻璃上,像一幅畫;一塊玻璃貼一塊手絹,貼成一面繡花窗,乾的時候再一張張地把手絹撕下來,就跟漿過的一樣挺直乾爽。
記憶的長繩被時間的鋸子割斷了又重新接起來,住在愛丁頓公寓的張愛玲彷彿回到八歲那年,媽媽第一次回國的時候,牽著她的手在花園裡漫步,指點她行走坐立的姿勢,取笑她英語發音的蹩腳,教訓她說話不要直瞪著人看,走路時兩腿不可分得太開,衣服是蔥綠配桃紅的好,艷不要緊,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學問……
「在上海我們家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麵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萬里之勢,而又是最軟性的鬧鐘,無如鬧得不是時候,白吵醒了人,像惱人春色一樣使人沒奈何。有了這位芳鄰,實在是一種騷擾。」
「我母親從前有親戚帶蛤蟆酥給她,總是非常高興。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綠底子上,綠陰陰的正是一隻青蛙的印象派畫像。那綠絨倒就是海藻粉。想必總是沿海省份的土產,也沒有包裝,拿來裝在空餅乾筒里。我從來沒在別處聽見說有這樣東西。」
終於和母親在九_九_藏_書一起了。母親住的愛丁頓公寓和父親的家多麼不同呀——那是後來使胡蘭成覺得「兵氣縱橫」、「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帶刺|激性」、「華貴到使我不安」的房間——明凈敞亮的客廳,精緻溫馨的卧室,清爽典雅的書房,鑲著瓷磚棚頂的洗手間,點著煤氣爐子的廚房,還有寬大的陽台和陽台上的玻璃門,每一樣都讓愛玲為之喜悅,覺得新鮮而愉快。
愛玲笑起來:「像是《金瓶梅》里寫孟玉樓的話: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
她給她講了一個關於「眼神」的故事:大戶人家選妾,眾女子林立,其人命「抬起頭來」,一女子應聲抬頭,瞪大了眼睛讓人看,是為不知羞恥;另一女子抬了一下頭,又立刻低下,是為小家子氣;第三個女子央之再三方將眼角一溜,徐徐抬起頭來,眼帘卻垂下了,瞬即又眼風一轉,頭向後俯,是為媚態,為會看。
她揭開一塊手絹,透過窗格,看見弟弟來了。
黃逸梵頭疼地看著女兒,越來越發現她在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表現出來的驚人的幼稚,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她,指點她:走路不能橫衝直撞,要懂得看路;說話時不能直瞪瞪地看著人家的眼睛,也不能東張西望神色張惶,要看著對方的鼻尖或是眉心;記得點燈后要拉上窗帘,不能忽然地無緣故地大笑;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別總是皺眉或者低頭;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就別說笑話;還有,不要把壺嘴對著人的臉,要朝向read.99csw•com沒有人坐的方向……
張愛玲聽著,覺得有無限趣味,彷彿做文章。
愛丁頓公寓所在的靜安寺路,是電車的始發站。電車向東穿過繁華的南京路,一路商店、酒樓、書肆、咖啡廳、股票交易會所、跳舞廳……一直駛到終點站廣東路外灘。張愛玲一直都喜歡聽電車「克林克賴」的行駛聲,彷彿枕在鐵軌上睡覺——電車後來成了她小說里的重要道具。
「在上海我跟我母親住的一個時期,每天到對街我舅舅家去吃飯,帶一碗菜去。莧菜上市的季節,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裏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莧菜香。」
如今整整十年過去了,這十年裡,上海的變化多大呀——不要說這十年,單是去年一年,上海發生了多少大事呢。這動蕩不安的一九三八呀,在這一年裡,中華全國電影界抗敵協會宣告成立,電影紅星周璇與第一任丈夫嚴華結婚了,同年加入國華影業公司;上海影后胡蝶卻在與潘有聲新婚不久,雙雙遷往香港躲避戰亂;京劇名伶梅蘭芳亦趁著率團赴香港演出的機會就此留港閑居,暫別舞台;主演過《花好月圓》、《柳暗花明》等影片的黎明暉在主演《鳳求凰》後退出影壇;張愛玲喜愛的電影明星談瑛主演的《夜奔》在長達半年的審查刪https://read.99csw.com剪后終於公映,同時上映的還有蔡楚生做導演、藍蘋(江青做演員時的藝名)主演的《王老五》;在這一年裡,二十卷本《魯迅全集》出版;巴金寫完《春》,《愛情三部曲》合刊出版,同年十月與蕭珊赴桂林,與夏衍等籌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趙朴初接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理事,上海慈聯救濟戰區難民委員會常委兼收容股主任;蕭紅與蕭軍得到邀請去山西臨汾的民族革命大學,於此第一次遇見丁玲,同年夏天蕭紅與蕭軍分手,懷著蕭軍之子與端木蕻良回了武漢;在這一年裡,宋慶齡先後在廣州和香港組織「保衛中國大同盟」,向各國人民和海外華僑宣傳抗日,募集醫藥和其他物資……
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太寶貴了。此後張愛玲寫了許多文章從不同的角度來記載公寓生活,但凡與母親有關的文字,總是寫得無比溫柔。她在文章里說自己有個怪癖,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其實我想是因為電車聲使她想起母親,覺得仍和母親同居一室,如此才會安穩睡著。和母親在一起的公寓生活是她少女時代最快樂的時光,因此即使是衣食這樣的瑣事,也都新奇而有趣,稱得上色香味俱全的。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繁華的極致,美景中的美景。
愛玲羞愧地低著頭,卻又偷偷微笑——便是母親的責怪也是溫暖的,因為貼心。
她總是這樣子滿腦子的羅曼諦克,從每一言每一語每一時每一處里發現新生活的美,https://read•99csw.com新生活的好。即使洗菠菜,也有美的發現——菠菜洗好了倒進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篾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油在鍋里滋滋地叫,她可不急,還饒有興趣地把篾簍迎著亮舉起來,看那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笑著問媽媽:像不像是開在籬上的扁豆花?
這些個熱鬧,張愛玲都沒有趕上,只是呆在她父親的家裡忙著生病,也忙著生氣,忙著想出逃的辦法。然而現在好了,現在她又可以回到上海的懷抱了,可以耳聞目睹地與這個城市手牽手,心貼心,看到的每件事物都是親切躍動,活色生香的。
除了電車聲,還有靜安寺的敲鐘聲,斜對過平安電影院的打鈴聲,後身百樂門舞廳里尖細嗓子的唱歌聲,以及樓下賣餛飩的梆子聲,都會在靜夜裡凌風度月而來,讓她即使在夢中也會安心地記得:我是在母親的家裡了,終於和母親在一起了。
母親瞅她一眼,叮囑說:「要你照鏡子練習眼神表情,並不是要你學拋媚眼,是要你記著怎樣看人才不算失禮。坐的時候要端正,可是也不能一塊木板似的,兩肩要微微地分前後,但也不能擰著身子……」
黃逸梵有時會忍不住對著她嘆息:「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自己處處受痛苦。」
——《談吃與畫餅充饑》
教她用汽油擦洗衣服,她卻只顧著玩,故意地放慢手腳,讓汽油盡量揮發,因為喜歡那滿屋子清剛明亮的氣息,最後便只好不用她幫忙,免得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