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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四節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四節

不願嫁人,也不適合工作,那便只有升學了。可是這是一筆相當不菲的學費,父親張廷重是不肯拿出來的——後來聽說何干因為犯了和她同謀的嫌疑,大大被連累了一通。繼母孫用蕃把她的一切東西分著送了人,同人說就當這個女兒死了,家裡再沒有過這個人。何干偷偷把愛玲小時候的一些玩具拿來給她做紀念,其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色鴕鳥毛摺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扇就掉毛,漫天飛著,是迷茫的兒時記憶。然而愛玲如獲至寶,一邊輕輕扇著一邊嗆咳落淚。
那影像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她幫不了她的弟弟,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樣愛他。愛一個人而不能幫助他,便連這愛也顯得羞恥且偽飾起來。
「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可是後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向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童言無忌》)
並且,由於母親對弟弟的拒絕,使她不得不想到她自己。她的升學問題迫切地擺在眼前。
「我補書https://read•99csw.com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私語》)
「根本就是偷!」母親悄悄向她抱怨著,因為沒了錢,被困在中國走不了——她的男朋友還在國外等她回去,可是她對著兩個債主,寸步難行。一個是她親密的女伴,多少年來她們兩個互相支持,然而這一次她傷害她比誰都狠都嚴重,她卻不能拿她怎麼樣;另一個是她的女兒,雖然她對這個女兒的前景完全沒有信心,卻仍然肯拿錢出來請猶太裔英國老師為她補習數學,讓她參加倫敦大學遠九九藏書東區的考試。
她從那格撕掉了一張手帕的窗戶里看出去,看見她的弟弟踽踽地走在街道上,頭低著,影子拉得長長的,他懷裡還抱著那雙籃球鞋。
姑姑做股票蝕了錢,出去找工作,每月五十元的薪水。汽車賣了,廚子也辭了,只雇著一個男僕,每周來兩三次,幫著採購些伙食用品,境況大不如前。有一天難得有興緻,聽愛玲說想吃包子,便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只有四隻,皺皺的皮,看得人的心也皺了起來,喉嚨也哽住了。
——然而這兩種選擇都不適合張愛玲。
何干告訴愛玲,她繼母在背地裡笑話黃逸梵收留她是件笨事,已經自顧不暇,還要把這樣一個大包袱扛上身,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愛玲益發不安,收養已經是這樣沉重的一個大包袱,她如何忍心雪上加霜,再伸手向母親要一筆學費。
黃逸梵看著豆芽菜一般高而瘦的小兒子,心如刀絞,卻只能理性地解釋給他聽,說:「你父親不肯拿錢出來,我的能力最多只能負擔你姐姐一個人的教養費,read•99csw•com再也沒辦法收留你了。」
當時有一種慣例,女子中學畢業了要繼續上大學,不一定立刻就讀,可以找個婆家先結婚,由丈夫拿一筆錢出來資助就學,畢業回來再考慮生兒育女,看看當時報紙上那些打著「願助學費」字樣的徵婚廣告就知道了;要不先工作著,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后才繼續升學。
早在聖瑪利亞中學上學的時候,她有一個女同學叫張如瑾,跟她比寫作,寫過一部長篇小說《若馨》,教授汪宏聲先生也很器重,曾經推薦給《良友》發表,但是因為戰爭爆發而未能出版,她自己出錢印了幾百本,張愛玲還特地寫了一篇《若馨評》。然而她後來嫁了人,再沒寫過字,就這樣沉寂下來。從那時起,張愛玲便堅信世上最大的悲劇,就是一個天才的女子無端攪進了婚姻。她在畢業留言「最怕」一欄里填著「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了婚」,也是因為這件事。
那年夏天,子靜帶著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來探望母親和姐姐,期待地說:「我想跟你們住在一起。我不想再回那個家了。媽媽,你也九*九*藏*書收下我吧。」他看著母親,滿眼熱望。
愛玲也躲進廚房裡哭起來,胸悶得簡直喘不上氣來。母親進來看見,向她說:「哭解決不了問題的。」她脫口而出:「我希望能把他救出來。我想——我想要——把他救出來——」她抽泣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言在這個時候顯得多麼蒼白無力呀
沒錢的感覺是這樣地鮮明而具體——不至於窮困到一無所有,然而的確是拮据,令人窘迫。張愛玲看著那四隻愁眉苦臉的小包子,忽然間就明白了「咽淚裝歡」的意思——那包子真是難以下咽,吃在口裡像吃的是貧窮,可是她還得裝出笑臉說:「好吃,真是好吃!」
子靜哭了,眼淚毫無遮攔地流過蒼白瘦削的臉,像一尊希臘雕像。
或者是先工作——那時候中學畢業的人或者可以去做女書記員,女招待員,或是女店員,都是些不很操心卻需要細心的工作。然而口頭禪「我又忘啦」的張愛玲雖然有極高的文學天賦,在生活上卻是弱智,不會做家務,不會女紅,甚至不會削蘋果;在一個房間里住了兩年,卻不知道電鈴在哪裡;永遠不記read.99csw.com得路,即使是那麼酷愛看電影,可是每次都要家裡的車夫送去,看完后再站在路口像巡捕房招領的孩子一般,乖乖地等車夫來認領回去——她無法自己去找司機,因為非但不記得路,甚至也記不得家裡汽車的號碼;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她的卧室總是最凌亂的一間,學校規定鞋子要放在鞋櫃里,而她總是把自己的皮鞋隨意地拋屍于床下,以至屢屢被懲罰性地展示出來,而她依然如故,逼得緊了,便說一句:「哎呀,我忘了。」
這時候她已經知道母親回國的真正原因:冰清玉潔的姑姑與表侄發生了不倫之戀,明知道是不可能有結局的,卻還是一頭栽進去,並且為了幫他打官司花光了所有的錢,就連母親存在她那裡的錢也都取出來用掉了。
補習老師是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當然學費貴得嚇死人。愛玲用得心驚肉跳,一邊補習一邊忍不住要偷偷看鍾,計算著這一分鐘又花掉了母親多少錢,並且同時偷偷懷疑著,母親是不是也在這樣想。因為怕向母親拿公共汽車錢,她寧可每天徒步走過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