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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五節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五節

家裡到處都留下姐姐的痕迹,可是他再也不能同姐姐生活在一處了。他只有遊盪在這房子里,靠著從前的記憶過活——他過早地老了,十七八歲已經開始回憶;他又從來沒有長大過,始終都是那個踢足球的沉默小男孩——成長期早已結束了,可是創傷卻一直在成長。
她在書中把兒時的弟弟形容成一個安琪兒,那麼可愛漂亮的一個小玩意兒,時不時就要抱過來用力親一口:
而這時,聽說姐姐已經考上了倫敦大學,還是遠東區第一名,可見真是奮發圖強。可惜由於戰爭的緣故,英國已經不能去,只得改入香港大學。
那是因為,張愛玲離家出走投奔母親,弟弟子靜也隨之前去卻被母親拒絕,那一年,子靜剛好十七歲。
姐姐的任性尤其表現在看電影上。看電影是她一個很大的愛好,僅次於看小說,她訂閱了許多電影刊物。她喜歡葛麗泰嘉寶,像一般的八卦影迷那樣,既欣賞她的演技,也好奇她的神秘身世,還喜歡加利古柏,秀蘭鄧波兒,費雯麗;中國的則喜歡阮玲玉,談瑛,陳燕燕,顧蘭君,上官雲珠,石揮……那時有聲電影剛剛起步,1930年阮玲玉在《野草閑花》中第一次開口唱歌,姐姐立即便學會了;1931年胡蝶在《歌女紅牡丹》里開口說了大段對白,姐姐也可以朗朗上口,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有一次姐弟倆去杭州玩,住在後母娘家的老宅里,親戚朋友很多。剛到九九藏書第二天,報紙上說談瑛主演的電影《風》正在上海電影院上映,姐姐立刻就要趕回上海去看,怎麼勸也不行,於是他只得陪著她坐火車去上海,直奔那家電影院,連看兩場。他的頭痛得要命,姐姐卻得意地說:「幸虧今天趕回來看,要不然我心裏不知道多麼難過呢!」現在姐姐不在身邊,他連看電影的心情也沒有了,因為不能不想著她。
當張愛玲看著弟弟哭泣著離去的背影,她心裏的悲哀是難以言喻的,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生離死別。她甚至不把那看成是生離,因為心裏無奈與絕望的境味遠不是一場平常的生離可以比擬,弟弟這一去,於她內心來說幾乎已經是死別了。
她以後還會飛得更高更遠,比她的父親、祖輩都高而遠,更比他高遠,直到難以企及。
子靜重新回到父親的家裡,回到那鴉片香的世界。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可是,到他一天天大起來,她再也愛不起他,因她幫不了他。
「她不願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兒,碎石子和蔌蔌的草看著不自然。陽光矇著頭,像霧蒙蒙的白頭巾。他卻不能睡著,頭上的磚會掉,父親從窗戶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頭紅著一隻眼計算著另一個世紀的時間,慢悠悠的。他難道也是這麼覺得?還許不是。弟弟比別的時候都要生疏封閉。指不定是她自己要這麼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罰的恥辱,也救https://read.99csw.com她自己,因為羞於只能袖手不能做什麼。」
於是她寫他死了。她只有當他死了。她沒了弟弟,他沒了姐姐,他們再沒了姐弟的緣分。
他還記著姐姐教給自己的許多寫作方法:積累優美詞彙和生動語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隨時隨地留心人們的談話,一聽到后就設法記住,寫在本子里,以後就成為寫作時最好的原材料;提高中英文的寫作能力,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篇習作由中文譯成英文,再由英文譯成中文。這樣反覆多次,盡量避免重複的詞句,一定能使中文、英文都有很大的進步。
七十年後,張愛玲的中英文「自傳三部曲」先後出版,將這段真實感受寫進了小說里,悲涼地刻劃了弟弟陵少爺之夭,並讓陵少爺死於十七歲。
她在《雷峰塔》里寫父親再婚後,被繼母挑撥著打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有一次還教他頭上頂著一塊磚罰跪,要跪三炷香的時間。她心痛,卻不敢過問,甚至不敢去看他,怕反而替他招來更多口舌,只有坐在窗里默默生悶氣——
她毫不吝惜地使用各種讚美的語言來描寫弟弟的美與可愛,不厭其煩地寫他又貪吃又因生病而苛扣著吃的小可憐兒狀,他出門時當胸綁著一條大紅闊帶子絆住而帶子的末端牽在老媽子手裡的傻樣子,他哀哀地背書,居然背得比她快的聰明相,他頭碰頭地跟她一起挑選卧室和書房顏料樣九*九*藏*書子的情形,還有跟她一起假裝英雄出征打仗的遊戲,她使雙劍,他耍一對八角銅錘……他總是那麼弱,那麼小,那麼沒主見,無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有時候會惡作劇,帶著嫉恨的眼光窺視或捉弄她,在她的圖畫上劃下一道黑杠,但他始終是她最親愛的弟弟,兩個人從小睡一間屋,拜一個先生為師,連洗澡都在一起。她無法不愛他。
吃東西的時候也想著——姐姐喜歡吃甜食,紫冰淇淋,爆玉米花,山芋糖,掌雞蛋,藤蘿花餅,合肥丸子,都是些又便宜又普通的吃食,就是合肥丸子羅嗦些,只有姐姐的奶媽何干會做——先煮熟一鍋糯米飯,涼了后捏成一個個的小米團,把調好的肉糜放進米團里捏攏,大小和湯圓差不多,然後把糯米團放在蛋汁里滾過,再放進油鍋煎熟。姐姐是那樣喜歡吃,又吃得這樣高興,以至於引得全家的人,包括父親和傭人們後來也都愛上了這道菜。如今姐姐逃走了,連老奶媽何干也為了這件事受連累,回皖北養老去了,合肥丸子自然也吃不上了。
「他長大漂亮了,雪白的貓兒臉,烏黑的頭髮既厚又多。薄薄的小嘴紅艷艷的,唇形細緻。藍色繭綢棉袍上遍灑乳白色蝴蝶,外罩金斑褐色小背心,一溜黃銅小珠鈕。
姐姐一直都很喜歡音樂,也很會唱歌,很小時便會纏著保姆說故事,唱她們皖北農村的童謠,而他一句也學不會;姐姐還纏著教他古書的朱先生說蘇白,九九藏書朱先生六十多歲,待人很親切,也很喜歡姐姐,依著她的要求用蘇州話念了一段吳語寫成的《海上花列傳》,姐姐還不過癮,專門挑出妓|女同打上門來找丈夫的夫人吵架的一段讓讀,朱先生無奈,只得捏著嗓子學女腔讀給她聽,逗得姐弟倆笑得差點滾到地上去。姐姐那時真是很任性的。
姐姐的成功照見了他更加的低微與無助,張子靜更加沉默、更加羞怯了。張愛玲在一九三九年夏天離開上海,獨自乘船去香港。
「琵琶知道她父親沒有人在旁挑撥是不會每天找陵麻煩的。他沒這份毅力。何況人老了,可不會越看獨子越不順眼。」
他沒有去送。
姐姐是天生的作家,中英文都很棒,從父親家出逃后不久,她便用英文寫了一篇文章在《大美晚報》登出來,披露了被父親軟禁的經過,這是美國人辦的報紙,編輯給文章定了個很聳動的標題:「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家裡是一直訂著《大美晚報》的,父親看到文章,大動肝火,可是他已經拿姐姐沒辦法——他不能再打她,也不能再關她,她已經遠走高飛,再也不用怕他了。
『弟弟真漂亮。』琵琶這麼喊,摟住他,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麼粗。因為瘦,摟緊了覺得衣服底下虛籠籠的。他假裝不聽見姐姐的讚美,由著她又摟又吻,彷彿是發生得太快,反應不及。琵琶頂愛這麼做,https://read.99csw.com半是為了逗老媽子們笑,她們非常欣賞這一幕。」
他想起小時候,姐姐很喜歡盪鞦韆,盪得很高,他在一旁看著,很是羡慕,卻怎麼也不敢坐上去——姐姐看到的世界,一直都比他高,比他遠。一九三四年,姐姐升高一時,他才小學五年級;一九三六年小學畢業,父親又讓他在家停學一年;一九三七年日戰爆發,許多學校停課,又荒廢一年;到了一九三八年,姐姐離家出逃,父親受了刺|激,這才決定送他進入正始中學讀初中一年級,可是剛讀完初一,學校遷往法華鎮,校名改了,校長也換了,於是父親又要他輟學……
她什麼也做不了,她救不了他,幫不了他。寫不盡的痛楚與無奈,悲哀與荒涼。當愛到了無法再付出的時候,就只有割斷。
聽到收音機里播音樂,他就想起一九三四年六月,王人美主演的《漁光曲》在上海熱映,收音機里天天都播著它的主題曲,人人都會唱了,可是後母雇的一個小丫頭小胖怎麼也學不會。暑假時,姐姐每天一早起來就要練鋼琴,大概是練基本功練煩了,就想起要彈著鋼琴教小胖唱歌,便是這首主題曲。可是教來教去教不會,只是開頭兩句「雲兒飄在天空,魚兒藏在水中」就教了整個上午,把父親和後母吵醒了,捱了一頓罵,從此不許姐姐在早上練琴——現在想起來,那《漁光曲》的旋律彷彿還響在耳邊呢。而姐姐坐在鋼琴邊彈琴邊教小胖唱歌的樣子也是這樣地清晰,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