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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三節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三節

從洋行出來后,她在無線電台找了份新工作,報告新聞,誦讀社論,每天工作半小時。這時候她們已經不用頓頓吃蔥油餅了,一個掙薪水,一個賺稿費,比起愛玲剛搬來的時候,境況是好了許多,德國租客也搬了出去。但是姑姑很快又有了新的抱怨:「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然後便把工作辭了。
姑姑其實很怕別人嘮叨,她有一個年老嘮叨的朋友,說起話來簡直叫人覺得歲月綿長如線,恨不得拿起把剪刀來剪斷她的話頭。姑姑因而嘆息:「生命太短了,費那麼些時間和這樣的人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覺得生命太長了。」
她還是這樣地口無遮攔,又貪吃甜品,和愛玲出來,不管做什麼也好,最後的保留節目一定與吃有關,坐在咖啡館里,每人一塊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熱巧克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份奶油。然後便開始聊天。
——有個穿米色綠方格兔子呢袍子的年輕人,腳上穿一雙女式紅綠條紋短襪,嘴裏銜著只別緻的描花象牙煙斗——當然是仿象牙的「西貝」貨——煙斗里並沒有煙,然而他津津有味地吮著,吮一會兒拿下來,把煙斗一截截拆開來玩,玩一會兒再裝回去,繼續像模像樣地吮——張愛玲不由看得笑起來——那年輕人真是高興。她也真是高興。
她微笑地用「外國人」的眼光饒有興趣地來看待自己的故鄉與「鄉親」,覺出許多新的意味——弄堂里長竿挑著小孩子的開襠褲,娘姨坐在堂門口一邊摘菜一邊嘰嘰呱呱地拉家常;店裡櫃檯的玻璃缸中盛著「參須露酒」,隔壁酒坊在風中挑起「太白遺風」的旗子,有人蹣跚地走來打酒,卻是料酒;小孩子在冬天里穿read.99csw•com上棉襖棉褲棉袍罩袍,一個個矮而肥,蹣跚地走來,小黃臉上飛起一雙神奇的吊梢眼,十分趣致可愛;黃昏的路旁歇著人力車,一個女人斜簽坐在車上,手裡挽著網袋,袋裡有柿子,車夫蹲在地下,點那盞油燈,天黑了,女人腳邊的燈亮了起來;烘山芋的爐子的式樣與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一種『曖老溫貧』的感覺……
那時期炎櫻正在積極學習中文,愛玲從百家姓教起,「趙錢孫李」,剛教了一個「趙」字,炎櫻已經等不及地有妙論:「肖是什麼意思?」愛玲說:「就是『像』。」炎櫻說:「那麼『不肖子孫』,就是說不像,那意思是不是說他不是他父親養的?」說完不住擠眼。愛玲目瞪口呆,這炎櫻,統共不識得幾個字,倒已經先學會俏皮,開中國字的玩笑了。
她給愛玲講三角戀愛的故事:「永遠的三角在英國:妻子和情人擁抱著,丈夫回來撞見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點借口,拿了他的雨傘,重新出去了;永遠的三角在俄國:妻子和情人擁抱,丈夫回來看見了,大怒,從身邊拔出三把手槍來,給他們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對準了太陽穴,轟然一聲,同時自殺了。」
兩人在馬路上走著,一看見店鋪招牌,大幅廣告,炎櫻便停住腳來研究,隨即高聲讀出來:「大什麼昌。老什麼什麼。『表』我認得,『飛』我認得——你說『鳴』是鳥唱歌,但是『表飛鳴』是什麼意思?『咖啡』的『咖』是什麼意思?」中國字是從右讀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現代的中文有時候又是從左向右。每逢她從左向右讀,偏偏又碰著從右向左。炎櫻十分懊惱,卻九九藏書仍然笑著,不知是笑中文的深奧還是笑自己的笨拙。
——這些,後來都被愛玲寫進了文章里。
有人在自行車輪上裝著一盞紅燈,騎行時但見紅圈滾動,流麗至極,坐在自行車後面的,十有八九是風姿楚楚的年青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可是有一天她看見一個綠衣的郵差騎著車,載著一個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親罷?她便覺得感動起來;
便是這樣地容易高興,即使在亂世中,即使沒有工作,前途茫茫,然而她還有青春,有天份,有著生命的期待與無限的可能性,有姑姑的陪伴和炎櫻的友愛。
終於又坐上心心念念的電車了,張愛玲充滿欣喜地看著電車上形形色|色的芸芸眾生:
經過書報攤,炎櫻將報攤上所有畫報統統翻遍之後,一本也沒買。報販諷刺地說:「謝謝你!」炎櫻答道:「不要客氣。」
街景更是美麗而多彩的,彷彿「生命的櫥窗」,意味無窮: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扇出滾滾的白煙,路人忙不迭地躲避,然而愛玲卻最喜歡在那個煙里走過,心頭有茫茫然飄飄然的夢幻感;
亂世里的親情,這樣地稀罕,更是彌足珍貴。
炎櫻的父親在上海成都路開著一家門面很有規模的珠寶店,店名就叫莫希甸,和他的姓同音。招牌上中英文對照,前門開店,後門出入,店堂的玻璃櫃里陳列著鑽石鑲嵌的各色飾物,熠熠生輝,光彩奪目,那些寶石價格不菲,沒多少人買得起,所以店裡的客人總是寥寥無幾;住家在樓上,拐彎處是亭子間,擺著八仙桌、凳椅等傢具,用以進餐或會客——張愛玲來了,便在這裏與炎櫻聊天。她後來在《色戒》里把刺殺地點安排成一間珠寶店,描寫細緻,大抵就是這莫希甸給的靈感。
故事講完了,她長吁短嘆地感慨:「妒https://read•99csw•com忌這樣東西真是——拿它無法可想。譬如說,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時候,我總是只說你的好處,那麼他當然,只知道你的好處,所以非常喜歡你。那我又不情願了。又不便說明,悶在心頭,對朋友,只有在別的上頭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漸漸地被破壞,真是悲慘的事。」
炎櫻的一個朋友結婚,她去道賀,每人分到一片結婚蛋糕。他們說:「用紙包了放在枕頭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炎櫻說:「讓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頭放在肚子上面罷。」
——即使遇到封鎖,也是一種小小的奇遇。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一個女傭企圖衝過防線,一面掙扎著一面叫:「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罷!」而電車裡的人卻相當鎮靜,見慣不怪地討論著諸如「做人處世」這樣的大道理,或是擔心著「乾洗、薰魚」這些實在的煩惱,甚至還有小小的艷遇作為插曲,在短暫的封鎖的密閉空間里演出了一場浪漫劇。
連帶姑姑住的房子都有一種可敬畏的力量,彷彿神明不可欺。有一天愛玲打碎了桌面上一塊玻璃,要照樣賠償,一塊玻璃六百塊,好大一筆款項,她手頭已經很緊,卻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不敢怠慢。
晚上走在落荒的馬路上,聽見炒白果的歌:『香又香來糯又糯』,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唱來還有點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愛玲聽著,也是一種難言的感動,她看過去,一整條長長的黑沉沉的街,那孩子守著鍋,蹲踞在地上,滿懷的火光,那真是壯觀……
愛玲自己寫文章,也勸姑姑寫,她不同意,說:「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裡專管打電報,養成九_九_藏_書了一種電報作風,只會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費來太不上算。」
——還有電車上沒完沒了數落男人的女人,不住口地咒罵著自家男人,可是口口聲聲都離不了他,那番精彩的談話,略整理一下就是篇好文章。
「小別勝新婚」的上海即使滿目瘡痍,在愛玲的眼裡,卻處處都可以看到故鄉獨特而親昵的美。
這一切,張愛玲都一一地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寫入筆下。
愛玲有些替她可惜,張茂淵卻理直氣壯地很:「如果是個男人,必須養家活口的,有時候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怎麼苦也得干,說起來是他的責任,還有個名目。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著個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賺了錢來,愁眉苦臉活下去,卻是為什麼呢?」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便賣珠寶。她手裡賣掉過許多珠寶,只有一塊淡紅的披霞,還留到現在,因為欠好的緣故。戰前拿去估價,店裡出十塊錢,她沒有賣。便一直留下了,卻又不知道留著派什麼用場。便嘆息:「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
她們有時也相約著一起去看越劇、聽評彈,還到後台去看西洋景,也有時一起會朋友。聚會上,有一位小姐說:「我是這樣的脾氣,我喜歡孤獨的。」炎櫻立即補充:「孤獨地同一個男人在一起。」張愛玲坐在一邊,忍不住大聲地笑了起來。幸虧那位小姐也是相熟的,經得起玩笑。
然而張愛玲不這麼以為,她正活在興頭上。在她心裏眼裡,只覺得「值得一看的正多著」,夏天房裡下著帘子,龍鬚草席上堆著一疊舊睡衣,折得很齊整,翠藍夏布衫,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她無心中看到了,高興了好一會;浴室里的燈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燈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的,白里發青發黑,鍍上一層新read.99csw.com的潤滑,而且變得簡單了,從門外望進去,完全像一張現代派的圖畫,她又覺得新奇且喜悅,彷彿愛麗絲走入仙境;晚上在燈下看書,離家不遠的軍營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調子,樓下小孩子拾起那喇叭的調子吹口哨,也都叫她歡喜,彷彿亂世逢知己……
門口高地上有幾個孩子在玩。有個八九歲的女孩,微黃的長長的臉,淡眉毛,窄瘦的紫襖藍褲,低著頭坐在階沿,油垢的頭髮一綹綹披到臉上來,和一個朋友研究織絨線的道理。她的絨線大概只夠做一截子小袖口,然而她非常高興的樣子,把織好的一截粉藍絨線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比試著。她朋友伸出一隻手,左右端詳,也是喜孜孜的。愛玲一路地走過去,頭也沒回,心裏卻稍稍有點悲哀;
秦可卿房裡有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果真如此,上海人便個個都是大學問家了。
報紙上登著一首周作人譯的日本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張愛玲拿給姑姑看,姑姑照舊說不懂,然而又說:「既然這麼出名,想必總有點什麼東西罷?可是也說不定。一個人出名到某一個程度,就有權利胡說八道。」張愛玲大笑——真不知道姑姑對「出名」這件事是太不敬還是太看重。
她形容她自己:「我是文武雙全,文能夠寫信,武能夠納鞋底。」然而這樣文武雙全的姑姑,在亂世里卻是有點無用武之地,時時面臨著失業的危險——但也許是因為挑剔的緣故。
姑姑也從不覺得侄女聰明,有文采,並且一天比一天有名氣,她只管抱怨她,說:「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而且自大。」嘮叨,是因為張愛玲笨,一件事總要同她說很多遍,不時地嘀嘀咕咕;自大,也是因為張愛玲笨,顯得周圍的人都成了高智商全能的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