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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海上奇人錄 第二節

第七章 海上奇人錄

第二節

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氣,蟬在樹枝葉杈間疾聲嘶鳴,暴躁地壞脾氣地一聲接著一聲,震得人耳朵發木。張愛玲穿著一襲色澤淡雅的絲質碎花旗袍從天而降,像一縷清涼的風,吹開那暑氣,將一卷《心經》手稿及親繪的插圖交給他手中——
張愛玲先後在《萬象》上發表了小說《心經》、《琉璃瓦》、《連環套》(未完成),散文《到底是上海人》,都是由柯靈經手。
上海文壇的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兩年被稱為「張愛玲年」,《第一爐香》連載未完,她的才情已經引起了整個上海灘的注意;《第二爐香》的發表,更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接著是《茉莉香片》,是《心經》,是《傾城之戀》、《琉璃瓦》、《封鎖》《金鎖記》,都是這樣的奇思構想,異香撲面;《到底是上海人》、《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更衣記》、《公寓生活記趣》、《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又都是這樣地清新醒目,鞭辟入理,不能不叫人一則以喜,一則一驚:這橫空出世的女子太像一個傳奇了!
「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眼間紅遍上海。這使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環境特殊,清濁難分,很犯不著在萬牲園裡跳交際舞。——那時賣力地為她鼓掌拉場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乾不淨的報章雜誌,興趣不在文學而在於替自己撐場面。上海淪陷后,文學界還有少數可尊敬的前輩滯留隱居,九_九_藏_書他們大都欣喜地發現了張愛玲,而張愛玲本人自然無從察覺這一點。鄭振鐸隱姓埋名,典衣節食,正肆力于搶購祖國典籍,用個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歸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表作品,並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時開明編輯方面的負責人葉聖陶已舉家西遷重慶,夏彝尊和章錫琛老闆留守上海,店裡延攬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為編輯,實際在那裡韜光養晦,躲雨避風。王統照、王伯祥、周予同、徐調孚、周振甫、顧均正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對張愛玲不便交淺言深,過於冒昧。也是事有湊巧,不久我接到她的來信,據說平襟亞願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承她信賴,向我徵詢意見。上海出版界過去有一種『一折八扣』的書,專門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說之類,質量低劣,只是靠低價傾銷取勝,中央書店即以此起家。我順水推舟,給張愛玲寄了一份店裡的書目,供她參閱,說明如果是我,寧願婉謝垂青。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於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於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說她的主張是『趁熱打鐵』。她第一部創作隨即誕生了,那就是《傳奇》初版本,出版者是《雜誌》社。我有點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書店。」
但是張愛玲畢竟九*九*藏*書是領了柯靈的好意。後來為了「腰斬《連環套》」與「一千元灰鈿」的事,她與《萬象》鬧得很不愉快,然而同柯靈的友誼卻保持了下來;
柯靈穿著這鮮艷的皮袍子到處走,導演桑弧看見了,用上海話取笑說:「赤刮剌新的末。」
柯靈原名高季琳,是魯迅的同鄉,浙江紹興人,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跟隨老師來上海辦報,在南陽橋殺牛公司附近租了間舊式弄堂房子的前樓,在報攤上訂了《申報》和《新聞報》做資料,聯繫了一家印刷廠,一個報販的小頭目,就此開張,辦了份《時事周刊》,只出了五六期就太太平平地壽終正寢,連一點泡沫也不曾泛起,然而柯靈卻就此走入了辦報人的行列。
初見張愛玲那年,他剛接手著名報人陳蝶衣成為《萬象》雜誌的主編。自看到《紫羅蘭》上張愛玲的《第一爐香》,他便一直惦記著怎麼能約到這位海上文壇新起之秀的文章,想過要托羅蘭庵主人周瘦鵑介紹認識,卻又覺得冒昧。不想天隨人願,那一天,張愛玲竟主動登門了。
所謂「一見如故」,無疑是形容柯先生這番感慨的最恰當不過的一個詞了。
事實上,河清海晏之後,張愛玲惟一能做的便是離開,但不知道算不算「史流他邦,文歸海外」。
後來,《萬象》老闆平襟亞想要出版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她又是向柯靈詢問意見;
「出版《萬象》的中央書店,在福州路九-九-藏-書晝錦里附近的一個小弄堂里,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室設在樓上廂房裡,隔著一道門,就是老闆平襟亞夫婦的卧室。好在編輯室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楊幼生,不至擾亂東家的安靜。舊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這類屋檐下產生的。而我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裡,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什麼,已很難回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然是初見,我對她並不陌生……」(柯靈《遙寄張愛玲》)
桑弧是張愛玲所識上海奇人中又一個重要角色——「但這是后話」。
彼時的柯靈剛剛三十四歲,風流才子正當年,見了張愛玲這樣清新尊貴的奇女子,有沒有一點仰慕之心,不得而知——若是全然沒有,也好像不大合乎人情的。且也不好解釋他為什麼那般厭惡胡蘭成為人,卻又把他所寫的《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也都孜孜地找來讀了——要知道,從前那在國內可是「禁書」,想要找來讀,可是要大費一番周章的。他後來在《遙寄張愛玲》中說:「我自己忝為作家,如果也擁有一位讀者——哪怕只是一位,這樣對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同時也是魯迅、巴金、錢鍾書的熱心讀者,且和傅雷更是數十年的摯交,他可沒有在悼念文章中這樣地寫過他們。
《傾城之戀》九_九_藏_書演后,張愛玲為了答謝柯靈,送了他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柯靈拿來做了皮袍面子,穿在身上很顯眼,柯靈夫人陳國蓉回憶:「這塊衣料的顏色呢,是個寶藍的,真是的,又不是藏青,也不是深藍,是個寶藍的,鮮艷得不得了。他做了個皮袍子穿在身上,可滑稽了,但是他因為是張愛玲送給他的,穿著也很高興。」
——鄭振鐸固然是好意,然而對於當時的張愛玲來說,一則沒有能力「舉家西遷」,二則尚不夠資格「韜光養晦」,不過是個文壇新秀,若非「趁熱打鐵」,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能「河清海晏」?何況,若不是張愛玲的鋒芒畢露,「紅遍上海」,又何來文學界前輩「欣喜地發現」呢?「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從來都是見仁見智的。
而這期間,她也陰差陽錯地先後認識了許多個堪稱「傳奇」的人物——周瘦鵑自然是第一位;柯靈是第二個。
柯靈寫,「張愛玲顯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給了他深刻的印象。」而給他自己的印象呢,想必是更加深刻吧?所以事隔三十年後還記得。無論他承認與否,他後來的寫作風格受到張愛玲的影響甚深,且不說他在《遙寄張愛玲》一文開頭便是「不見張愛玲三十年了」,然後長篇大論地引了《金鎖記》關於月亮的文字;便是他寫自己的回憶錄,《文字生涯第一步》,一開篇也是「生活很像連環套,常常一環一環地互相牽引著」。「連環套」一詞顯見由張愛玲https://read.99csw.com而來,那件「腰斬」的往事給他的印象太深了……
二十三歲的張愛玲,年輕,飛揚,才思如涌,盛名如花,雖然早已深諳世事沉浮,人情滄桑,卻還不諳愛情的苦。懷抱著無數關於愛與理想的美夢,期待地走過生命的每一個轉角,小心地打開各式鑲金嵌玉的潘朵拉匣子,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看到什麼——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輪到黛玉抽籤,心裏暗暗祈禱:不知道還有什麼好的留給我?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還是「開到荼蘼花事了」?是「竹籬茅舍自甘心」,還是「日邊紅杏倚雲栽」?
1943年底,她編了一齣戲《走!走到樓上去!》,也是先拿給柯靈看,請他提意見。柯靈覺得結構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她十分感激,一次一次地改;
她那樣毫無準備地紅了起來,一紅衝天,不可收拾,便如同她筆下的杜鵑花,「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從牆裡燒到牆外,燒紅了孤島的天空。
一九四四年秋,張愛玲將《傾城之戀》改編為舞台劇本,柯靈提供了不少意見,並將她引薦給大中劇團的主持人周劍雲(戰前是明星影片公司的三巨頭之一)。在餐館里見面。張愛玲穿著「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捲的雲頭——或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如此奇光異彩,連見多識廣的周劍雲在她面前也不禁顯得拘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