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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有誰知 第四節

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有誰知

第四節

總之,無論前後,都足以看出平襟亞的不義與張愛玲的大氣。
《〈太太萬歲〉題記》便是她對於自己的這種意圖的解釋:
究竟「胡坷」是何阿物兒,今天已經不得而知,但無疑他是具有相當勢力的,不僅可以左右評論的導向,而且可以讓「著名劇作家」洪深這樣的大人物前矛後盾,語無倫次,可見權勢之威!
「張愛玲所以想寫這個戲也許只是憑了現實中一個觸覺,意識到人類有這樣一個奇異的現象;然而電影藝術的作品是應該不同於一般迎合小市民的禮拜六派的小說的,它還有它的教育任務,作者不但要反映客觀現實中的矛盾,而且還要意識到他的作品會起怎樣的作用?是否能對現社會、人民有深切的矯正?……電影最要緊的是主題,如果作家僅僅憑著聰明的技巧,賺取了小市民的眼淚,它的最終的目的——藝術價值,是一定非常低下的。」
那麼,她從不提起的俠義大度之舉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呢?
關於柯靈被捕的原因,《二十世紀上海大博覽》分析: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太太萬歲》在上海的皇后、金城、金都、國際四大影院同時獻映,這是文華出品的第二部作品,也是張愛玲與桑弧的「第二次握手」。該劇主要演員有蔣天流、石揮、張伐、上官雲珠、韓非等,連攝影師都是大牌黃紹芬和許琦,星光亂濺,花團錦簇,想不賣座都不行。
只可惜這段話語焉不詳,弄不清這件事是發生在「一千元灰鈿」之前還是之後。
整整兩周,場場狂滿。上海各報競相報道,稱其為「巨片降臨」、「萬眾矚目」、「精彩絕倫」、「回味無窮」、「本年度銀壇壓卷之作」;然而同時,卻也給張愛玲帶來了許許多的流言蜚語,不白之冤——早在片子上映前,張愛玲特地寫了一篇《〈太太萬歲〉題記》,發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日的《大公報》「戲劇與電影」上,權作廣告。
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么?人之一生,所經過的事真正使他們驚心動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幾件事么?為什麼偏要那樣地重視死亡呢?難道就因為死亡比較具有傳奇性——而生活卻顯得瑣碎,平凡?」
多年後提起這一幕,龔之方等人感慨不已,張愛玲卻只說對船菜「印象深刻」,洪深的事,緘口不提。
「回到家裡,又看到張愛玲的留言,知道她在我受難時曾來存問,我立即用文言復了她一個短箋,寥寥數行,在記憶里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是平常寫作,很難有這種激動的心情。這事情過去整四十年了,直到前年,我有機會讀到《今生今世》,發現其中有這樣一段:『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裡,隨後我還與日本九九藏書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回事。一時間我產生了難分難解的複雜情緒。在此之前,我剛好讀過余光中針對胡蘭成的人品與文品而發的《山河風月話漁樵》。抗日戰爭是祖國生死存亡的關頭,而胡蘭成的言行,卻達到了顛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極致,余光中對他嚴正的抨擊,我有深切的共鳴。因為我個人的遭遇就提供了堅實的論據。」
法國電影評論家揚·托平曾指出這「是一部相當出色的風俗喜劇」;《亞洲周刊》在一九九九年評出二十世紀一百部中文電影中,就包括了《太太萬歲》——是當時的影評家們瞎了眼,還是那時文藝批評的標尺和後來不一樣?
所有的傳奇都不過是略微變化的重複。張愛玲在主角身上,再一次寄託了自己的女性理想——偉大的犧牲;同時,她也在女主角身上寄予了自己在現實中未做到的第二種選擇——陳思珍提出與丈夫離婚,最後發現丈夫對自己的真情,兩人重歸於好——也許,這才是愛玲真心的希望?
「《太太萬歲》是關於一個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幾個她。
12月19日上海《中央日報》上沙易的《評〈太太萬歲〉》:
不過這已都是后話。只說隔年在無錫,文華老闆吳性栽邀請張愛玲、桑弧、龔之方、唐大郎等人在太湖遊船,吃「船菜」。船菜是地方特色,魚蝦在太湖中現打撈現涮洗,當場烹煮。張愛玲吃得津津有味,連贊「別緻」。
然而「題記」發表后,「左派」們跳出來大肆謾罵,其中一位署名胡坷的更是寫了篇《抒憤》發表在十二月十二日的《時代日報》「新生」版,直接進行人身攻擊:
……出現在《太太萬歲》的一些人物,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註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連自己都要忘懷的。這悠悠的生之負荷,大家分擔著,只這一點,就應當使人與人之間感到親切的罷?『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為什麼要等到死呢?
文人無行,至此為極!然而也是夠悲哀的了。
「烏拉」太太芳名陳思珍,機智活潑,任勞任怨,既有中國婦女共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幫助丈夫騙父親的錢,又幫他躲過情婦的勒索,為他做盡了一切可以做的事,然後決定離開。
從前張愛玲寫影評時,曾評價:「中國電影的題材通常不是赤貧就是巨富,對中產階級的生活很少觸及。」「對受了四分之一世紀外國電影和小說熏陶的中國年輕知識分子來說,片中沒有多少是中國的東西,這種情形是令人著惱的。」
後世提起洪深,莫不稱之為「偉大的劇作家」、「著名影劇人」,給予極高評價,若是他的信徒們乃至他自己,重新看到這前後判若兩人的影評,不知read.99csw.com道又該作何感想?
——既然決定離開一個人,為什麼還要堅持為他做最後一件事。這樣的瀟洒,究竟是因為不愛還是太愛?
《不了情》的極大成功,使桑弧十分鼓舞,於是想乘勝追擊,又同張愛玲商量再做一部喜劇,而且他已經有了腹稿。這便是《太太萬歲》——那是一九四七年冬天,還允許這題目的出現。解放以後,「萬歲」成了專屬形容詞,便再也用不到「太太」這樣渺小的人物身上了。最多也只可換個從俄語借用過來的新詞「烏拉」,《太太烏拉》。
其實不僅是對胡蘭成,張愛玲對許多人的好亦是不問回報的。對蘇青、炎櫻自不消說了,這裏另舉幾例:
那麼,《太太萬歲》真的是「藝術價值低下」么?它到底算不算得是一部「高級喜劇」,一部「真正的喜劇」呢?
且不言因為幾個遊記、雜文的欄目便將《萬象》定位為一份抗日雜誌是否牽強——因為曾被柯靈形容為「不乾不淨的」《雜誌》後來也有材料證明其實是清白的,《雜誌》隸屬於有日本駐滬領事館背景的《新中國報》系統,主要負責人袁殊還在敵偽憲政實施委員會、清鄉地區黨務辦事處等部門兼任要職,所以長期被指為「漢奸雜誌」。但實際上這兩種報刊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從事情報工作的中共地下黨員,包括翁永清、惲逸群、劉幕清(魯風)、吳誠之(哲非)、丘韻鐸等。當代有研究者指出:該刊作者「以上海愛國作家和地下抗日工作者為主」。
「寂寞的文壇上,我們突然聽到歇斯底里的絕叫,原來有人在敵偽時期的行屍走肉上聞到high comedy的芳香!跟這樣的神奇的嗅覺比起來,那愛吃臭野雞的西洋食客,那愛聞臭小腳的東亞病夫,又算得什麼呢?」
後人愛張的,自然稱讚她對於愛情的堅貞與無私;反張的,卻認為她資助漢奸,罪不可恕,並且百般嘲弄她的自私,吝嗇,冷淡,孤僻,不近人情。
……像思珍這樣的女人,會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丈夫,本來也是意中事。她丈夫總是鬱郁地感到懷才不遇,一旦時來運來,馬上桃花運也來了。當初原來是他太太造成他發財的機會的,他知道之後,自尊心被傷害了,反倒向她大發脾氣——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觀眾裏面閱歷多一些的人,也許不會過分譴責他的罷?
身為《大公報》主編的洪深很欣賞張愛玲的才情,特意給這篇文章加了一段《編後記》,充滿溢美之詞:
後來又看了許多關於柯靈的經歷生平,以及他自己的文字,漸漸地懂了——這人小心慣了,又寫了多年的檢查報告,言不由衷成了本能,寫一段文章就要表兩句決心的,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套路了。
也許要怪愛玲自己,她總是在文章里自嘲,形容自己「自私九*九*藏*書」、「小氣」,使人忽略了她的俠義和大度。
在『文藝短訊』、『竹報平安』等欄目中,用通訊報道方式直接向上海讀者敘述各地發生的重要事情,或用遊記的方式反映淪陷區各地的慘情,激發讀者對侵略者的仇恨。
這些內情,卻是柯靈等左翼作家所不知的。而柯靈自己,因為寫過一篇《促駕》同周作人有關,在「文革」也當了一回「漢奸」——翻雲覆雨啊!
然而顯然他是有些來頭的,緊接其後,各報刊也都紛紛響應,登出評論文章,一面倒地批評《太太萬歲》的低級趣味,這包括1947年12月14日上海《大公報》方澄的《所謂『浮世的悲歡』》:
船至湖心時,迎面也駛來一條船,眾語喧嘩聲中,吳性栽聽出其中一位是洪深,便叫船老大駛過去,叫了一聲,果然不錯。兩船捱近,洪深搭手跳過來,參与到船菜席中,見了張愛玲,多少有些尷尬。然而張愛玲卻十分理解他處境為難,對影評的事一字不提,只是同他探討一些文學藝術的問題,還談得很投機。
開篇先解釋並開脫了自己,接著將《太太萬歲》批得一無是處,很違心地聲稱「它不夠成為『高級喜劇』!因為高級喜劇應當是對人生的『健全與清明的批評』……《太太萬歲》夠不上是真正的喜劇!」最後,他又點出了寫這篇文章的原故,很接近於現在小學生們的「寫檢討」或是「決心書」之類的東西:
再說《萬象》老闆平襟亞,他的女兒初霞曾回憶說,當年張愛玲是她家的常客,平襟亞因得罪日本人而入獄后,就更常見到張愛玲到訪,為愁雲慘霧的家庭帶來許多溫暖的友誼。在初霞的印象里,張愛玲一直是個又漂亮又可親的大姐姐。
關於不計前嫌,還有一個例子,便是著名戲劇家洪深,另一位「進步人士」——這也是當時文壇的一宗疑案。
第一次看到這段話時,我年紀還小,不禁覺得迷惘,不大理解柯靈的心理——有人曾經不論為了什麼都好,總之是想方設法救過他,即便未遂,也是一份情意。縱不能感恩圖報,總也該一分為二吧?一萬分可殺里,也還有一分可惜,除非他自己的命是不足惜的。為什麼知道真相后,反而「產生了難分難解的情緒」,並且因為自己的經歷而對指責他的話「有深切的共鳴」,還說是「我個人的遭遇就提供了堅實的論據」?難道是怪胡蘭成多事搭救,讓他不能夠在貝公館里寧死不屈,成全一世英名?
12月28日《新民晚報》上王戎的《是中國的又怎麼樣》:
這時《太太萬歲》還未公映,這位胡坷卻已經跳出來謾罵了,顯然是對人不對事的,他稱張愛玲是「敵偽時期的行屍走肉」,以其作品為「歇斯底里的絕叫」,真不知是誰在歇斯底里!
我無法設想洪深寫這篇文章時的心情——他自己相信自己所read.99csw.com說的話么?
這裏只說柯靈被捕這段故事,後來在柯靈的《遙寄張愛玲》里也有詳細的記載:
一九四五年六月,柯靈被捕,囚在「貝公館」。就在上海貝當路國際禮拜堂的對面,是一座白色建築,巍峨華美,高聳入雲,曾是一所美國學堂的舊址,裏面時時飄出莘莘學子的琅琅書聲,與禮拜堂的聖樂遙相呼應,繪就出一幅人間天堂的優美畫卷。然而日本憲兵隊偏偏挑中了這優雅的處所,把它改做施暴的刑室,在此上演一幕又一幕的現世慘劇,天堂轉眼變地獄。人們談虎色變,隱晦地稱它做「貝公館」。
……陳思珍畢竟不是《列女傳》上的人物。她比她們少一些聖賢氣,英雄氣,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實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沒有環境的壓力,憑什麼她要這樣克己呢?這種心理似乎很費解。如果她有任何偉大之點,我想這偉大倒在於她的行為都是自動的,我們不能把她算作一個制度下的犧牲者。
「卅六年(1947年)十二月十二日本埠《時代日報》『新生』版胡坷先生所作『抒憤』一文,隨時隨事鞭策我,勸告我勿輕於褒揚,以致引起預期的流弊,言者的用意與友情,我是感激的。但我乃不能不有那年老人的幻想——『人老先從哪裡老?』先從『頭腦』老!——我以為一個人『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不是不可能的。我至少此刻不急欲支持劇壇中某某人的『從前』與『今日』,完全否定他或她的『以後』。我還在幻想著,他們會慢慢地懂得重視每個人自己的戲劇工作的教育作用與社會效果的!」
「在我出其不意地收到《〈太太萬歲〉題記》那篇稿子的時候,我不是不解這是作家對於自己作品的自我欣賞。但因它或多或少地記錄了一個作者的工作經驗,又且或少或多地透露了一個作者的寫作心情,應可幫助批評者更確准地更充盈地理解作者的戲劇創作我便欣然把它發排。」
倘若是張愛玲對平襟亞有恩在先,那麼平襟亞後來對張愛玲的不厚道就近乎可殺了;如若張愛玲探訪在後,則可見她的不計前嫌。
而洪深在沉默了整個月之後,大概是迫於壓力,也提筆自己打自己嘴巴地寫了一篇《恕我不願領受這番盛情》發在自己主編的《大公報》1948年1月7日《戲劇與電影》版上:
在《大公報》同日同版,還有一篇顯見是胡坷化名的「莘薤」的《我們不乞求也不施捨廉價的憐憫》,以女人也即「太太」的口吻再次實施人身攻擊:「穿了美國貨的高跟鞋是否遮掩得了纏過的小腳,玲瓏鏤空的花鞋樣能夠時新到幾時?死去的骸骨是否還應該迷戀?攔住路的活屍是否能活一萬年?」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個詞兒,無非小腳、活屍,豈不知他在這樣叫罵著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具徒有形骸沒九九藏書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一個坐在鏡台前畫夢的女人,你還願望她對人生,引起一點痛苦的感受嗎?最多不過是一陣凄然罷了!『人生原來不過如此』,因為自己原不過如此,衰老了的嫵媚,她恐懼與青春的歡樂去比美。因此什麼『浮世的悲歡』,就自然成了她的裝飾……看起來,張愛玲是說得那樣飄忽,說得那樣漂亮,好像她真能這樣通達了人生,我們卻忘不了她還在對鏡哀憐。我們且讓她如願以償吧!看一看那鏡中的影子。」
——照《二十世紀上海大博覽》里的分析,平襟亞被捕應該和柯靈是一樣的原因,一樣的時間,《萬象》停刊也不是因為主編柯靈被捕,而是因為老闆平襟亞被捕。《博覽》里不提平襟亞而只寫了「《萬象》的發行人」,是因為平襟亞沒有抗日誌士的頭銜;這就像他列舉了許多當時曾在《萬象》上發表文章的作者,卻沒有張愛玲的名字一樣,因為張愛玲當時還頂著「漢奸」的帽子。
而《太太萬歲》,便是她親自撰寫的「中國的東西」,是中國電影關於「中產階級的生活」的補白。片中所表現的婆媳關係、翁婿關係、姑嫂關係、以及中產階級夫妻的恩恩怨怨,都是時代中國所特有的。太太是中國式的太太,離婚亦是「中國式離婚」——鬧離婚鬧到一半,多半是鬧不成的;夫妻合好,於是既往不咎,大團圓結局。
「在中國這塊被凌|辱了千百年的土地上,到處都是膿皰,到處都是疔疤。一個藝術工作者,是不是就玩弄、欣賞、描寫、反映這些膿瘡與疔疤呢?這是不應該的。而張愛玲卻是如此地寫出了《太太萬歲》。」
「好久沒有讀到像《〈太太萬歲〉題記》那樣的小品了。我等不及地想看這個『註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的IDYLL如何搬上銀幕。張女士也是《不了情》影劇的編者;她還寫有厚厚的一冊小說集,即名《傳奇》!但是我在憂慮,她將成為我們這個年代最優秀的high comedy(高級喜劇)作家中的一人。」
「一九四五年六月,著名作家柯靈因主編《萬象》被捕,該雜誌被迫於六月號終刊。《萬象》創刊於一九四一年九月『孤島時期』的上海。一九四三年五月,柯靈主編后,開闢了『萬象閑話』、『文藝短訊』等新欄目;『閑話』欄重振了魯迅雜文之風,以雜文為匕首與敵人進行鬥爭,表現形式則更隱晦曲折,編排技巧也更為講究。……
《萬象》還開闢了一個憶舊性的遊記專輯名曰『屐痕處處』,以日人慣用『屐』隱喻日軍的鐵蹄。一九四四年夏,柯靈第一次被日軍憲兵隊逮捕,因抓不到什麼把柄,一星期後只得釋放。發行人為免是非,想就此結束《萬象》。但是在一批文學青年積極擁護和大力支持下,《萬象》又延續了一段時間。本月,柯靈再次被捕,《萬象》終告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