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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國 第四節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國

第四節

「大家都說——」他這樣開口,彷彿就把責任推在了別人身上,比較容易轉寰,「大家都說,你和桑弧男才女貌,年齡相當,是很理想的一對佳偶呢。吳老闆也說你們合適,大家都很看好你們。你考慮一下啊。」又把文華老闆吳性栽的話引了幾句來加強語氣。
陳子善曾向柯靈詢問桑弧願不願意談談他跟張愛玲的一些往事,柯靈認為桑弧什麼也不會說。九十年代初期,陳子善終於有機會與桑弧面談,果然桑弧在對待張愛玲的事情上很小心,未容他多說,便連連表示對以前的事情不記得了。陳子善與桑弧的兒子李亦中原先是華中師大的同事,李亦中對他父親與張愛玲的交往的事一無所知。
「其實他們也從來沒提過要守話,但是九莉當然知道也是因為她的罵名出去了,連罵了幾年了,正愁沒新資料,一傳出去勢必又沸沸揚揚起來,帶累了他。他有兩個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贊成,代為隱瞞。而且他向來是這樣的,他過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為桑弧著想,也許他未與張愛玲結縭也是對的,因為後來他的事業與仕途一直都很好——一九五三年任上海電影製片廠導演,編、導影片十余部,其中《梁山伯與祝英台》於一九五四年獲第八屆卡羅維發九*九*藏*書利國際電影節音樂片獎;《祝福》於一九五七年獲第十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她倆和他倆》、《郵緣》分別獲文化部一九七九年和一九八四年優秀影片獎。《亞洲周刊》評選二十世紀一百部中文電影,桑弧的作品就佔了三部,包括《梁山伯與祝英台》、《祝福》和《太太萬歲》,數量比蔡楚生和張藝謀都多。
幾十年來,桑弧對自己和張愛玲的往事一直諱莫如深,隻字不提,不知先後有多少記者、學者、張迷去採訪過他,詢問過他,然而他只是回答:不記得了。
然而我倒覺得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最高敬意,不是夸夸其談,而是緘默如金——只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坎上,絕不輕宣于口,輕示於人,免得被塗抹,弄到最後變成面目全非。
這太像是一種約定或者儀式,他也許可以藉著《太太萬歲》作憑證,與張愛玲的靈魂在天堂相認,在那裡,他終於肯說出壓抑了六十年的心裡話了么?
他們相隔九年,竟然死在同一天。
第一次看到這番資料時,我真是頓足不已。倘若她不要拒絕,答應和桑弧玉成其事,該有多麼好呀!他們年貌相當,婦編夫導,琴瑟和鳴——不僅是文壇佳話,更是影壇韻事,多https://read.99csw.com麼好!多麼好!
那日,他登門拜訪,先是東拉西扯地聊了些時局、作品的閑話,然後便婉轉地提到了桑弧——他也許是並不知道張愛玲與胡蘭成有過婚約,也許是聽說了他們已經分手——總之,他完全忽略胡蘭成這個人的存在,只是拿朋友間的議論來說事兒。
那麼,便只有一種解釋了:她去意已決,且不願拖累桑弧。她知道,她與他在一起,決不會有好結果。
是因為對胡蘭成余情未了?我想不會,她能寫出那樣絕情的信來,就不會拖泥帶水;
她終於開口:「恐怕這兩件事都不大可能了。」連前一件事也一併否決了。
龔之方不死心,又提起另一件事來:「我聽說你最近在聯繫去香港復學的事,是不是有打算要離開上海呀?夏衍讓我勸你留下。他是個重才的人,他剛創立了電影劇本創作所,自己任所長,柯靈是副所長。他還想安排你去做編劇呢。」
桑弧在圈中的口碑也一直很好,一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大導演幾乎從不發脾氣,二是拍攝時很少加拍鏡頭——行中人謂之「下蛋」。分鏡頭本設計好幾個鏡頭,到現場就拍多少個,甚至到剪接台上完成影片,全片的總鏡頭數和拍攝前的分鏡頭本基本沒有大差——這一read.99csw.com條,實在值得王家衛大導演學習。
——《不了情》里家茵離開了宗豫,而愛玲離開桑弧,亦是一段「不了情」。
張愛玲靜靜聽著,並不意外,然而臉上卻現出凄然的神色來,沉默良久,搖頭,再搖頭,三搖頭。
張愛玲後來在香港結識的好友宋淇曾說過《哀樂中年》有張愛玲的筆觸,「張愛玲的TOUCH,桑弧寫不出來,沒有那個靈氣。我問過張愛玲,她說你不要提,你不要提。她大概和桑弧有相當的感情,幫桑弧的忙。」
是以她只能搖頭,再搖頭,三搖頭——「恐怕這兩件事都不大可能了。」
然而,她可以留下來嗎?做編劇的這件事未必可以成功,一定會引起很多說辭與爭議,對那些無中生有的口水戰她是早已厭倦了;而即便成功又怎麼樣呢?她能寫得出「無產階級的故事」嗎?《太太萬歲》被大肆批評,《金鎖記》被冷藏封殺,《十八春》《小艾》已經是她的極限,要她更加違心地寫出自己不願意的文字,那是再也不能的了。
更戲劇化的是,同日晚,導演石峻新排的話劇《太太萬歲》正在劇院演出,石峻且致辭提醒大家九年前的今天,當年電影《太太萬歲》的編劇張愛玲辭世,今天的演出也是對她的紀念。(一九九五年九月八https://read.99csw.com日,張愛玲的屍體被發現於美國洛杉磯公寓里,而法醫檢測,有可能死於一星期前。)
正如張愛玲說的:「他向一是這樣的,他過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一九九五年,桑弧撰寫長篇回憶文章《回顧我的從影道路》,分四期在《當代電影》上開始連載,雖然避不開張愛玲三個字,卻著墨很少,她的名字只是一帶而過,而關於《哀樂中年》,更是連她的名字也沒提。
由此也可以看出張愛玲與龔之方的友誼。於是龔之方也是恃熟賣熟,竟想起要為張愛玲做媒來。
「有時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來,不願意再進去,給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還來。就坐在樓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細腰大衣,那蒼綠起霜毛的裙幅攤在花點子仿石級上。他們像是十幾歲的人,無處可去。」
張愛玲逝世后,桑弧也並沒有寫什麼悼念和回憶性的文章。
桑弧於二零零四年九月一日在上海瑞金醫院病逝,享年八十八歲。
是她對桑弧看不上?應當也不是,她與他兩度合作,惺惺相惜,即使沒有愛情,也是知音,她曾說她寫劇本有個條件,就是非桑弧導演不可,別的導演她寧可不寫,那時有無數導演上她的門,她見也不見,就只見桑弧一個,可見青睞;
猜測了那麼久,直到多年後九_九_藏_書看見《小團圓》,通過女主人公盛九莉(張愛玲的化身)和電影演員燕山(桑弧的化身)的故事,我們才窺見張愛玲與桑弧之間,原來真的曾經有過一段「不了情」。而且照時間算來,張愛玲斷然與胡蘭成決絕,甚至以搬出愛丁頓公寓來斷後患,也多半是為了桑弧的關係。
1950年7月25日《亦報》創刊一周年之際,張愛玲特地寫了一篇《〈亦報〉的好文章》祝賀,稱其是「一個極熟的朋友」,「有許多文章是我看過一遍就永遠不能忘懷的」,特別讚揚了十山先生(即周作人)的文章。
同時做創作所的編劇這件事對於張愛玲來說,也未必是種抬舉,可能反而是種為難。——多年後,她在《紅樓夢魘》的自序中寫著:「集體創作只寫得出中共的劇本。」可見對奉旨寫作「新時期文藝」的恐懼。
他還不知道,桑弧導演也在這天走了。
張愛玲又默然了好一會兒,夏衍的賞識,龔之方的好意,她是感激的。她一生中,但得別人一些兒好意,都心存感激,恨不得縫個袋袋兒裝好,長長久久地擱在心上。
靈堂設在茂名路老公寓樓內的家中,布置得十分簡單:小小的遺像旁供奉著幾部他生前的代表作VCD,《太太萬歲》也在其中,于冉冉燭光中與他默默相對。
可是她卻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