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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美國的忘年之戀 第二節

第十五章 美國的忘年之戀

第二節

異性相吸的「性」,可以指「性別」,亦可以指「性格」。而賴雅與愛玲,無疑在這兩點上都符合了「異性相吸」的定律。
張愛玲便細細地說給他聽,上海女孩子怎樣化妝,怎樣梳頭,怎樣講究旗袍的料子與款型——「一言以蔽之,上海這些年的服裝流行是在一路地做減法,先是把衣領矮了,袍身短了,裝飾性質的鑲滾也免了,改用盤花紐扣來代替,不久連鈕扣也捐棄了,改用撳鈕,只在花色料子上爭些不同;到了我走的時候,就更加簡單劃一,大街上一色的灰藍中山裝,直線條,領子是領子袖子是袖子,沒有任何裝飾,也沒任何取巧之法——總不成用喬其紗料子來做中山裝。」
這聚會更像是一個文藝沙龍,有人朗誦自己的新詩或是舊作,有人表演一段戲劇片段,有人出個刁鑽的謎語讓大家猜,也有人剛杜撰了一個別緻的笑話或是遊戲——而這些節目的選擇,往往由一個叫賴雅的老人決定。
她微笑,終於說:「我以前寫過劇本的。」是不好意思的笑,彷彿覺得在賣弄。
賴雅「哎喲」一聲,彷彿被燙著了,笑贊:「好厲害的小姐!」
愛玲笑:「我是紙上談兵的人。從前我母親訓練我走路的姿勢,累得我腰也彎了腿也疼了,可還是沒學會。」
賴雅在當晚的日記中對愛玲莊重大方、和藹可親的東方美德充滿溢美之詞。他失眠了,閉上眼,總看見她月亮一般的臉在眼前晃動。
張愛玲的寫作習慣是晝伏夜出,所以極少參加集體活動。然而偶爾興緻來了,也會到大廳里坐坐,她立即便注意到了這位幽默睿智的老人,他身形胖大,花白鬍子,像個聖誕老人。而他的舉止言談也像是聖誕老人帶給大家快樂,他是人群的中心,那風趣的談吐,蓬勃的興緻,隨時隨地都引得眾人與他一起揚聲大笑,隨便一件事,經他敘述出來,便有了詩樣的意境,戲劇般的魔力。愛玲坐在角落裡,靜靜地聽他說話,會心地笑了——她是懂得欣賞幽默的藝術的,她同時也欣賞了這個老人。
她再次揚聲笑起https://read.99csw.com來。笑聲震落了樹枝上的積雪,這次輪到松鼠被驚嚇了。
斐迪南·賴雅(Ferdinand Reyher)原是德國移民後裔,一八九一年出生於美國費城,其父母是德國移民。他同張愛玲一樣,是個文學天才,在孩提時代就嶄露頭角,可以在眾人前即興賦詩。愛玲在《天才夢》的自述,也好像是替賴雅寫的:「我是一個古怪的小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
「真的?那為什麼不再寫起來呢?」他不遺餘力地讚美她,「你很適合做編劇,你編的電影一定很好看。」
自古長安不易居。紐約也一樣。
那南中國的清幽幽的深巷裡弄,青石板沁透著水意,不下雨也像下雨,月光堂堂的晚上,人影子斜斜地拉長在石板路上,時而跳到東,時而跳到西。那人許是醉了,唱著荒腔走板的中國京劇,來到一間香油鋪子前,敲著鋪門板叫著:「大姑娘,打香油啊。」鋪門板卸下,露出一張堪描堪畫的桃花臉,人字形的留海下是水汪汪的杏核眼,榴齒櫻唇,卻偏偏巧利如刀,一邊脆聲罵人,一邊便把只油燈伸到吃豆腐的醉漢手下去灼……
賴雅對上海這個古老的東方魔都充滿了好奇,爐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而愛玲的雋語照亮了他的心,他忍不住要對她、對上海有多一點的了解,不由問:「你們上海的小姐們是怎麼樣打扮的?聽說不像美國小姐這樣開放,她們不交際么?」
她不禁笑了。現在她已經很了解他了,他聰明,然而頭腦簡單,輕信人言,總希望能夠給予別人幫助,付出比得到更快樂;他有非凡的靈感與領悟力,性格中充滿戲劇性,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而缺乏生活的計劃,是永遠長不大的孩童;他說她是從戲劇里走出來的人物,然而他自己,才更像是一個從童話里走出來的人——聖誕老人。
他憐憫她的孤苦,她同情他的落魄。兩個人同病相憐而惺惺相惜,雖形同水火,而相融相諧。
莫瑞和九*九*藏*書另外兩名文壇名宿做了她的保證人。
「你什麼時候看過我走路?」
「是嗎?」賴雅瞪圓了他藍灰色的眼睛,「你可不可以走給我看看?」
而賴雅,也同樣注意到了這個神秘的東方女子,她說話不多,而言之有物,端莊大方,和藹可親。東方詩詞以敦厚含蓄為美,而她便是這種美德的具體表現。
「很好啊。我可以在這方面給你建議。」
他走向她,帶著話劇腔鄭重而風趣地說:「請允許我介紹我自己……」
張愛玲敬啟」
他們便這樣相識了。
他在那脆薄的稿紙上尋找著她的身影與氣息——
那一天,是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三日,張愛玲生命中又一個值得紀念的重要日子。距離她一九四四年二月第一次見到胡蘭成,整整十二年過去了。
也許所有早熟的天才都有著大同小異的人生經歷。這使得賴雅和愛玲一經相識,便互相引為知己,相見恨晚。
他們共有的,是出眾的才華,與一顆善良的心。
她分配到一間獨立的工作室,這比什麼都重要。
愛玲在紐約盤桓了兩個月,全然看不到前景。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在她的美國出版代理人莫瑞·羅德爾女士的提議下,張愛玲向愛德華·麥克道威爾基金會投去了一封求助信:
風雪稍歇,他們便肩並肩地去幽谷中散步,看松鼠在枝頭跳來跳去,又或是鳥雀從巢里驚飛出去,震落積雪,撲得她一頭一身,她便仰臉笑起來,臉兒如月亮,在白雪地黑森林間閃亮。
文藝營的作息很有規律,每天上午各式各樣的藝術家聚在一起共進早餐,之後各自工作,午餐由服務人員把食物籃送到工作室門口,由人自取;下午四點以後是自由活動時間,然後共進晚餐,給大家一個交流的平台。
賴雅不信,搖搖頭認真地說:「我看過你的走路姿勢,真是很好看的。」
知更鳥啁啾宛轉,鳴聲里含有一種怨懟的意味;吱吱叫著的山鳥成群飛著,像一片片的黑雲;還有那金色翅膀的啄木鳥,篤篤地敲打著樹榦,好像月宮裡的吳剛伐桂;藍色的堅鳥則是九_九_藏_書穿著明快淡藍色外衣與白色襯衣的花|花|公|子,搖搖擺擺地鞠著躬,在群鳥中尋找晚會的舞伴。
她看著茫茫的雪野,穿過他的眼睛看向他的身後,彷彿要找出他的雪橇藏在哪裡,還有那拉雪橇的麋鹿。
這樣的任性,使他始終沒有什麼積蓄,也始終沒有停下來,寫出一部真正讓自己滿意的傳世之作。一九四三年,他不甚摔斷腿,得了輕度中風,治愈后每每複發,健康與經濟狀況都開始走下坡路。為生活所迫,也因為想認識更多的同好,給自己一段完整的時間來全心投入創作,他開始向各大文藝營求助。——這番經歷,也正如愛玲的自述:「當童年的狂想褪色的時候,我發現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
賴雅此刻覺得的,便是這種如對神明的恐懼。他知道,他已經愛上了這年輕的東方女子。
「昨天啊,你離開大廳的時候,我看著你的背影,就想:這位美麗的東方小姐,真像從一部好萊塢的戲劇里走出來的人物。」
大家聚集在大廳中憂心忡忡,議論紛紛,然而張愛玲和賴雅卻依然春風滿面,只是坐在餐桌旁喁喁對談,旁若無人。他們每交談多一次就更多一分驚喜,哪有閑心去在意風急雪大,他們巴不得這場風雪可以把這個山谷埋了,一生一世都不要和外面的世界再連通。
賴雅家境小康,自小到大就讀的都是貴族名校,這使他自小便懂得什麼是生活的好品味。他於一九一二年進入哈佛大學攻讀文藝碩士學位,畢業后曾在麻省理工大學任教,後來辭去教職,成為一名自由撰稿人,寫過不少詩與劇本。他從一九三一年進入好萊塢,曾是好萊塢最受歡迎的劇作家,得到一周五百美元的高薪,導演和演員也都十分欣賞他的劇作。他的作品,常以社會底層小人物的遭遇為主題,為美國勞工和普通民眾說話,也實際參与勞工運動,為勞工辯護,這使他越來越走近馬克思主義,被稱為「左翼劇作家」。他的劇作《以色列城堡》和長篇《我聽到他們唱歌》都受到很高read.99csw•com的評價。
他對她說:「我讀你的《秧歌》或是《粉淚》,就好像看電影,裏面的人物都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
她的心活起來,猶豫地說:「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我的朋友宋淇,在香港電影懋業公司做製片部主任,他說可以代我接洽劇本業務的。」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又湊近柴火搓一搓手說:「從前的女人衣裳才是真講究。穿百褶裙子,走路時蓮步姍姍,裙褶子不可稍有動蕩;小家碧玉飛上枝頭變鳳凰,最過不了便是這一關,稍一行動便是驚濤駭浪;尤其新娘子的紅裙飄帶上給系著鈴鐺,行動時只許有一點隱約的鈴聲,要像遠山寶塔上的風鈴才是好;若走得急了,叮叮咚咚像千軍萬馬在打仗,不消別人說她沒規矩,新娘子自己先就羞死了。所以出嫁前,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先要練習走路。」
他在好萊塢拋擲了人生最好的十二年,衣著講究,風度瀟洒,他的慷慨與才華使他交到了許多朋友,卻也使他傾盡了萬貫家財。朋友們總是說:「斐迪南在錢上夠爽快。」他總是一有錢就立即花光,沒錢了就隨時寫些稿子,連婦女雜誌和烹飪的稿子也寫。
這魅人的黃昏,看在有情人的眼裡,處處都是風景,都是傳奇,甚至山坡上怪鴟的哀號與貓頭鷹凄涼的鳴聲聽起來都像個湮沒在山谷中等人揭蠱的古老傳說。
三月二日,愛玲接到文藝營回信,同意接納她入住。
第二天,他正式拜訪愛玲的創作室,在那間爐火溫暖的小木屋裡,他與這位東方才女初次單獨會晤,知道她正在創作一部用英文書寫的中國故事《PINK TEARS》(《粉淚》)。只草草看了幾行,他就被那精彩的比喻和幽艷的畫面吸引住了,那不只是小說,簡直是一部驚才絕艷的劇本。
看到太美好的事物,往往會使人感到害怕,一種面對真神的恐懼。
這裏的氣候十分寒冷,爐里的柴火必須終日不息才能維持溫暖,這使長期生活在中國南部的張愛玲很難適應,但這裏遠離塵囂,環境清幽,的確是個適宜寫作的好地方。
我是一個九*九*藏*書來自香港的作家,根據一九五三年頒發的難民法令,移民來此。我在去年十月份來到這個國家。除了寫作所得之外,我別無其他收入來源。目前的經濟壓力逼使我向文藝營請免棲身,俾能讓我完成已經動手在寫的小說。我不揣冒昧,要求從三月十三日到六月三十日期間允許我居住在文藝營,希望在冬季結束的五月十五日之後能繼續留在貴營。
賴雅性格色彩強烈而豐富,知識淵博,口才出眾,豪爽愛交際,並有很強的戲劇化特徵和政治傾向,是熱烈的馬克思主義者,對社會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理論都抱有一種近乎理想主義的熱情;而愛玲個性內斂,清凈無為,不喜歡主動交際,亦不喜歡同許多人應酬,對政治尤其厭惡,力求置身於一切潮流之外。
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建於一九零七年,由著名作曲家愛德華·麥克道威爾的遺孀瑪琳·麥克道威爾所創立,贊助有才華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暫時擺脫世俗干擾,在一種寧靜的環境下專門從事創作。它坐落在新罕布希爾州的山谷之中,佔地420英畝,包括四十多棟大小房舍、別墅、工作室、和圖書館,是一座莊園式的文藝營。
愛玲微笑:「我不喜歡寫太徹底的人物,不喜歡寫你們西方小說里那種近乎聖母或者天使一樣的女人,太臉譜化了,有的像神,有的像鬼,就是不像人。」
這時他還並不了解這位年輕女子在中國時曾擁有怎樣的聲名和榮光,然而文章字裡行間以及愛玲舉手投足所散發出的一種共同情調——上海情調著實扼住了他,令他目奪神給,震驚到窒息。
喜歡一個人便是這樣,她的每句話都是一支歌,每個動作都是一幅畫。
「親愛的先生,夫人:
十二年,一道輪迴。
愛玲知道,他愛上了她。
然而老天爺似乎對這場異國之戀並不贊成,在他們相識的第三天,一場當年度最猛烈的暴風襲擊了紐德堡。
他彷彿讀出了她的思想,攤開手做一個無奈的表情,說:「對不起,親愛的小姑娘,我把你的禮物忘在袋子里,袋子忘在南極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