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五章 美國的忘年之戀 第三節

第十五章 美國的忘年之戀

第三節

女人的愛情里總是要有些崇拜的成份。從胡蘭成到桑弧再到賴雅,愛玲欣賞於一個男人的,同是一個「才」字。除此之外,似乎其餘的一切條件都可置之度外。
她的寫作忽然變得順利流暢,非但不覺得賴雅的來訪是種打擾,反而很歡迎這種新思想的介入——讓異國情調來增強《粉淚》的畫面衝擊力,不正是她的創作初衷嗎?
如果是那樣,他會有多麼遺憾。
她猛然醒悟,恍惚地笑了:「沒有什麼比木柴更好的了,相信我,沒有比這爐火更溫暖的了。」
她沒有趕上他的青綠色時代,她只有守著他由暗紅到灰白。
《粉淚》其實並不是一個新故事,早在一九四三年上海,張愛玲已經以同題材的中篇小說《金鎖記》一紅傾城;但是那樣宏大的場面,那麼豐富的人物,那麼深刻的感情,又豈是一部三萬字的中篇小說可以容納得了的?因此她忍不住要一寫再寫,而為了不重複前作,她決定以英文來寫作,追求一點異國的情調與筆觸,給這故事輸些新血。
「我也一樣。」他被她的九九藏書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又興奮又緊張,幾乎手足無措。
賴雅開始每天造訪愛玲創作的小屋,在壁火里添一塊柴,兩個人擁爐絮話,彼此交換作品與身世,越說就越覺得有話要說,說不完的說,簡直恨不得陪對方重活一次。
他愛了她一回,她也幾乎愛上了他,她好想給他一點什麼。
真正的愛情是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的,真正的愛情也超越國籍與年齡,並不以任何諸如金錢、地位這些世俗標準為前提,這對相隔二十九歲的異國情侶,把麥克道威爾當成了世外桃源。
他莫名其妙:「你是在說中文?我聽不懂。」
(三)用英文寫了長篇自傳小說《雷峰塔》《易經》,後來說譯未譯,卻又合起來改成了中文自傳小說《小團圓》,但一直沒有拿出來發表,晚年倒又全盤推翻,縮寫成了大散文隨筆《對照記》。
這一天,是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二日,張愛玲把自己再一次完整地奉獻了。
她後半生所做的,一直是文字的不斷深化,這包括:
(一)重新整理和九九藏書改寫她的舊小說——將《金鎖記》改為英文版的《粉淚》,後來改作《北地胭脂》,再後來又譯作中文的《怨女》,人物與結構都有了很大的改變,並加入了《異鄉記》的內容;將《十八春》部分刪改,更名《半生緣》重新出版;將《五四遺事》、《色戒》、《浮花浪蕊》等小說題材一再改寫並發表,結集為《惘然記》出版;
他知識淵博,興趣廣泛,對於戲劇、電影、小說、詩歌、攝影、旅遊甚至政治都有很深的介入和獨到的認識,讀張愛玲的小說,也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一如當年的胡蘭成。
(二)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與宏揚——將吳語的《海上花列傳》譯為白話本《海上花開》、《海上花落》;窮十年時間五詳《紅樓夢》並終於完成《紅樓夢魘》
木柴在火爐中輕輕爆響著燃起火焰,有如炮竹,那火光映得小木屋一片通紅,宛如洞房花燭。
如今這情形,就好像心愿提前得到了完成——她雖然還年輕,爐邊的人倒已經老了。
她不語,只靜靜地九-九-藏-書蜷伏在爐邊的角落裡聽那木柴爆響的聲音,她想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如今還要失去他,這異國冬天里的惟一安慰。這些日子里,有了他的陪伴,她比從前開朗了許多,笑容也多起來。然而從今往後,她又是孤零零的一個。
「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她僅有的,只是一點點積蓄,還有她自己——她決定了,把這些,都奉獻給他,還報他對她的愛。
她的人生也是在重複著自己的小說,自己小說里描寫過的場景與命運,無時無處不在暗合響應——生命自有其本來的圖案,個人惟有臨摩。
他看她久久不語,故意地要想些她喜歡的題目來逗她說話,問她:「你們在上海的時候,冬天里,燒什麼取暖?」
他們相愛了。愛情如壁爐中的火溫暖了異國的冬天。
論起來,賴雅與胡蘭成其實有很多的相似點:都對政治敏感而又文采斐然,都喜歡交朋友,都有過婚姻經歷並且育有子女,性格都有強烈的戲劇性,最關鍵的,都比愛玲大——胡蘭成大了十四歲,賴雅則又翻了一倍。
好日子總https://read•99csw•com是短暫的,五月十四日賴雅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期限就要到了。他已經獲准了去紐約州北部的耶多文藝營,三天後就要離開了。
好吧,今夜便是他們的洞房花燭。
重複自己是辛苦的,然而張愛玲從去國之後,雖然雙腳踏在異鄉土地上,她的心、她的筆觸卻一直留在中國大陸,而且是解放前甚至更早的中國,早到明清時代。
她的心裏充滿了悲憫。
「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里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里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
賴雅便是那伐倒了的參天大樹,他的生命已經由青綠色時代走到暗紅,雖然活著,然而就快成灰了。來不及了,再遲就不來及了。
他後天便要走了,離開文藝營,離開她。
而賴雅的心裏,則是悲哀——東方女子本來就不顯年齡,愛玲在他眼中,簡直就是個羽毛未豐的雛燕。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年齡產生了巨大的遺憾,簡直覺得此生虛度,怎麼好日子剛九九藏書開始,倒已經老了呢?
「燒煤球。蜂窩煤,每次那煤燒成通紅的一團,我都捨不得夾碎它。碎了,轟一下格外紅熱起來,接著就……」她的聲音低下去,充滿了悲哀。
愛玲的孤獨的心在這柴火邊的相聚中一點點溫暖起來。早在中學時,她就曾在校刊上發表《心愿》一文,「如果我能活到白髮蒼蒼的老年,我將在爐邊寧靜的睡夢中,尋找早年所熟悉的穿過綠色梅樹林的小徑。」
這幾天見面時,他們的談話總是圍繞著離別這個題目兜兜轉轉。他看著愛玲那細緻的皮膚飽滿的嘴唇,由衷地說:我老了。倘若我可以早一點遇見你,倘使我還年輕,我一定不會錯過你。
便是她與賴雅聚在柴火邊聊天的情形,也是她的小說《留情》里出現過的:
她回身擁抱他,緊緊地擁抱住他:「我是多麼捨不得你走。」
萍水相逢的他們,也許以後都不會再見面,就這樣留下一道蒼涼凄美的手勢,從此天各一方。
世人都以為她是精刮計較的女子,豈不知在她一生的情史里,所謂愛,就意味著付出與奉獻,最無私最徹底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