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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美國的忘年之戀 第四節

第十五章 美國的忘年之戀

第四節

然而,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炎櫻誠心誠意地說:我祝福……然而她的心裏是虛浮的,她想起當年那位「親愛的蘭你」,那時他們三個人相處得多麼開心。當愛玲致信與他正式離異時,他還特地寫了一封半文半白的信向她求助,信上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里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于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她說她不喜歡西方文藝里臉譜化的完美女性,時而像神時而像鬼,可是她的確像一位天使,一個聖女——除了天使和女神之外,更有什麼詞可以形容她的美與高貴呢?
這次流產手術使愛玲的健康受到很大的損失,她躺在臨時公寓的榻上,清切地感到那小小的生命離開了自己的身體,甚至連一個手勢一聲嘆息都來不及做。
自始至終,她對賴雅沒有半分抱怨,甚至還主動付給他三百美金,作為自己這段時間的生活費——她仍然習慣於同人在經濟上分得清清楚楚,只有她幫人,沒有她欠人。
早在一九一七年七月,他已與美國著名女權運動家呂蓓卡結婚,並生有一女霏絲。他與呂蓓卡性情相近,都熱衷政治而鬥志昂揚,然而婚後生活卻並不和諧。因為賴雅是個天https://read•99csw•com生的流浪者,洒脫、豪爽、酷愛自由、追求享樂、不停地東奔西跑,雖然寫文章和劇本賺了不少錢,卻總是很輕易地花費在旅行和交際上;而呂蓓卡也在為她的主義而熱血沸騰耽精竭慮,對家庭甚少溫情,與丈夫聚少離多。
吵吵鬧鬧,一輩子很容易就過去了。他後來便是一直同她一起,再沒有朝三暮四拈花惹草——也許只有佘愛珍這樣飛揚跋扈的潑辣貨,才能真正壓服得住胡蘭成這種浪子——男人,就是這點賤。
今人評價張愛玲是漢奸的主要依據就是說她曾嫁了個漢奸丈夫胡蘭成,那麼她後來改嫁了有著狂熱的共產主義信仰的左派丈夫賴雅,是否說明她「棄暗投明」,也是位共產主義者了呢?
肚子疼得翻江倒海。孩子終於打下來,四個多月,已經成型了,連眼睛都看得到。她不禁覺得心驚。
他能奉獻給他的女神的惟一的禮物,就是一個身份,以及一張證書——用婚姻為她換取在美國長期居留的綠卡。
金蓮深邃,沒有一點危險性,而桃花飛揚,有危險性。瑤池王母的蟠桃會,及劉伶阮肇入桃源,桃花不免要思凡。還有晉人的桃葉歌與桃葉答歌,比起來,就覺得印度的蓮花只是顏色,而桃花則真是花,印度的是佛境與五濁惡世,中國的是仙凡之境,但桃花種在閑庭里又很貞靜,那貞靜比金蓮的深邃更好。
就在這時,他收到愛玲的來信:她懷孕了!
胡蘭成,便是這樣「愛了桃李還要愛蓮花」,如果九*九*藏*書將愛玲比作那「深邃」而「無跡可求」的金蓮,佘愛珍便是「有危險性」的「飛揚」的桃花吧?
生命到處都在重複。
這一年,賴雅六十五歲,張愛玲三十六歲。
她答應嫁給賴雅,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倦——她太飄零,太孤單,她彷彿一直漂在海上,卷在浪里,好想抓住一根浮木,讓自己稍作停息。
現在,愛玲又要結婚了。仍是她做她的證婚人,第二次見證了好友的婚姻;這第二次婚禮同第一次一樣,仍是那麼簡單,而又鄭重。
這不是賴雅的第一次婚姻,也不是賴雅的第一個孩子。
「中國人除了金色為尊,最喜歡的還是桃紅。桃花極艷,但那顏色亦即是陽光,遍路的桃花只覺陰雨天亦如晴天,傍晚亦如曉日,故艷得清揚。日本人喜歡櫻花,櫻花像桃花,只是輕些淡些。故又印度的是金蓮世界,中國的是桃花世界。蓮花世界金色熠熠,無跡可求,桃花世界亦有這種好的胡塗。
如此,佘愛珍也就膽子愈壯,反正丈夫大筆一揮,宣紙上就會生出錢來,她怕什麼呢?
不知他有沒有拿佘愛珍與張愛玲比較過,然而又如何比呢?三十萬金圓券同二百元港幣,簡直天上地下——倒不僅僅是錢。
胡蘭成一生好色,最愛是桃花,並且以己心度人心地在《山河歲月》里寫:
花四百美元請了個黑市醫生,用的是藥線,過了幾個鐘頭還不見發作,她打電話去診所,一個護士接的電話,只簡單地教導賴雅:「握著她的手。」說了等於沒說。九_九_藏_書
他在耶多給愛玲寫了一封接一封的情書,訴說自己的思念與盼望——愛玲在麥克道威爾的日期也要到了,雖然遞交了延期申請,但是文藝營名額已滿,要到十月份才可以續約。賴雅希望,到時候他們可以在麥克道威爾重逢。
於是,一九二六年,兩人友好地協議分手了。此後賴雅雲遊各地,任意揮灑著他的熱情與才華,正是人生最得意的當兒,再不肯被婚姻與家庭所束縛,雖有過幾段或長或短的曖昧史,卻再也沒有結過婚。直到遇見張愛玲。
按照美利堅合眾國法律,結婚至少需要兩位證婚人。賴雅請了自己的一位好友馬莉·勒德爾,而愛玲則請炎櫻為自己證婚。
金蓮而且冷清,桃花則有李花來相配,這亦是中國文明比印度文明更有人事的爛漫,桃李競妍,金蓮則要競亦無可競。而亦因這熱鬧,中國人愛了桃李亦還愛蓮花。桃李與蓮花成了漢朝及六朝唐朝的風景。」
胡蘭成這時也已在日本再婚,卻不是一枝,而是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從前胡蘭成在香港時曾向佘氏求助,她只給了他二百元港幣,倒訴了半日苦,便打發了他;然而她到日本后他才知道,其實在香港時她相當威風,簡直稱得上揮金如土。
然而炎櫻多麼希望,愛玲這一次的選擇是對的,再也不要重複從前的路,再也不會受到傷害。
她看了信,有些著惱又好笑,他明知她看不懂卻又寫信給她,還不是要她拿信給愛玲看。然而愛玲卻不想看,只說:別理他。於是她便不理他。從那以後,她們再九九藏書也沒有提起過他。
張愛玲,一個九天玄女般的天仙人物,簡直是上帝派來救贖他的最好的禮物。她是擅於低頭的,有一種東方女子特有的溫柔敦厚,然而偶一揚頭,便是一種睥昵世界的傲然,一種頤指氣使的高貴。
第三天,張愛玲將賴雅一直送到車站,臨別,塞給他一隻信封,裏面是幾張綠色的鈔票。
從前得過他資助而在成功后卻涼薄無情的人太多了,相比之下,這溫柔敦厚的東方女子帶給他的,不僅僅是驚喜,不僅僅是讚歎,還有深深的感動甚至愧疚——她給予他的太多,而他能回報她的太少了。
賴雅,便是這根浮木——「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是她喜歡的詩句;而「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則是她對於婚姻的理想,這些,如今都要落實在他身上。
而且,他為她描繪了一幅好美的前景,並決意同他一起大展拳腳,共同登上創作的高峰。而她來到美國,不正是為了開始生命的第二個春天嗎?這個時候的確不適合養兒育女,把自己拖累成一個家庭婦女。何況,生一個混血兒的孩子,她有什麼能力給她幸福的保障呢?來了美國幾個月了,可是她仍然有一種「隔」的感覺,好像月光照在白手套上,隔得叫人難受。混血兒,更是「隔」的吧?
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四日,賴雅與張愛玲在紐約市政府公證結婚,正式結為夫婦。
胡蘭成與佘愛珍的婚後生活並不平靜,因為佘愛珍容易惹事生非,又大手大腳,每每手頭窘困,就拿了胡蘭成的字去賣錢。胡蘭成九*九*藏*書這些年又是講學又是出書,一九六八年二月還辦了一場書法展「胡蘭成之書」,次年又出版了《書寫|真輯》,名氣日熾,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就曾經評價:「于書法今人遠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國人。當今如胡蘭成的書法,日本人誰也比不上。」
賴雅驚訝了。他一生交遊廣闊,揮金如土,然而從來都只有他為別人會鈔,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給他送錢,而且還是一個比他小了近三十歲的異國情人,一個孤身投奔的新難民。
他安慰她,鼓勵她,給她講解紐約的掌故與軼聞,對她說:等你好起來,我們就立刻結婚。將來,我會幫你多介紹一些美國的出版人,我相信,你一定會比你說的那個林語堂更有名的。等我們有了一點積蓄,就一起去旅遊,增廣見識。我知道你還是想念東方,我也想去看看古老的中國。
這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五日,賴雅懷揣著愛玲的來信,在微雨中散了一會兒步回來,做了一個決定:向她求婚。
那個小生命,來得太不是時候,註定與紅塵無緣。
他不由要怨恨,然而也無法可想,不過是夫妻鬥嘴時翻翻舊帳來閑嘔氣罷了。
當月,張愛玲來到耶多,與賴雅詳細計議了將來的安排。賴雅提出不想要這個孩子,愛玲略作猶豫,然而也答應了。她向來不喜歡孩子,連小貓小狗也不喜歡,雖然懷孕一度給她帶來些許不同尋常的緊張與興奮,然而賴雅既然不想要孩子,她也不願意使他為難。
她被這美好的前景描繪給迷住了,這些,只要能實現一半,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