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六章 綠衣的母親 第一節

第十六章 綠衣的母親

第一節

賴雅與愛玲這對忘年之戀,與其說是夫妻,勿寧說更像合作夥伴,或者說,她是他的家庭醫生,而他是她的生活助理——頻繁的中風使得賴雅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又患上了背痛,每當他發病,她便會徹夜細心地照料他,幫他按摩,放鬆背部肌肉,減輕痛楚;而當他身體好起來的時候,她便可以偷一點懶,把家務都交給他做,自己賴在床上等他侍候。
——她以為自己是找到了依靠,卻不料把自己變成了拐杖!
一九五七年一月二十日,賴雅帶著愛玲來到了波士頓,探望他的兄弟愛恩斯脫。他們還去了當地最大的費倫百貨公司觀光。愛玲喜悅地欣賞著那些華麗的商品,不時向賴雅指指這個又點點那個,十分雀躍。
早在聖瑪利亞女校讀書的時候,她已經被訓練每天早晚要祈禱,那時候,她把祈禱視為不得不做的一項繁瑣枯燥的功課。然而如今,她是多麼虔誠,全心全意地祈望真有一位無所不能的天神可以垂憐於她,幫助她可憐的丈夫。她閉上眼睛,讓赤子之心穿過昔日校園那梅林遮蔽的縱橫的小徑,站在那飽經風霜的古老鐘樓下,聆聽那熟悉而遙遠的鐘聲低沉地迴響,彷彿回答她的祈告:我的女兒,我的上海的女兒,你過得好嗎?
賴雅常常隔三差五地淘回一些麵包烘爐、三夾板桌子、木製小床等,愛玲偶爾也會跟著一同去,有一次她用三元七毛五分買到了四件漂亮的絨衫和一件浴袍,回到家后興緻勃勃地試穿——苦中作樂,便指的是這種情狀吧。
於是read.99csw.com賴雅繪聲繪色地講起來,一邊打著手勢加強語氣,像在指揮樂隊。月亮的光柔柔地灑落下來,照在落葉飄拂的街道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會兒前,一會兒后。
她是不喜歡哭泣的,然而她的心在流淚,家鄉與親人都遠在天邊,除了同樣遠在天邊的渺茫的神仙外,她可以求助誰?
小鎮的生活寧靜而溫馨,賴雅與愛玲這段時期的生活頗有規律,是最像過日子的一段時期。愛玲喜歡晚睡晚起,夜間工作;而賴雅則喜歡早睡早起,並且承擔了大部分家務工作,包括購物、去銀行、去郵局等。他從前是喜歡流浪的,然而現在卻很享受平靜的家庭生活,寧願花一上午的時間去研磨咖啡,親手烹煮最地道的義大利咖啡,因為愛玲有喝咖啡的習慣,卻不喜歡自己煮。
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耳邊彷彿已經聽到上海人的吳儂軟語了。
這西方的魔都,這西方的月亮,照著我們東方的新娘。她在紐約迎來她的第二次蜜月,然而她的臉上殊無悅色,形影里有無法形容的憂傷——她的新婚丈夫剛剛發作了一次小中風,這給他們的婚姻生活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她在賴雅身上寄予的感情,不是單純的男女之歡,而是把他當成了朋友、丈夫、父親、和師長的混合體。她尊重他,欣賞他,更依賴他。然而看著他的虛弱與無助,她才知道,他比她更需要依賴。
新年時,賴雅已經可以起床行走,愛玲扶著他去林中散步,看那些鳥兒如去年read.99csw.com一樣地啁啾,松鼠如去年一樣地蹦跳,她輕輕將頭依在他的臂膀上,心中無限茫然:他們終於依偎著從一九五六走到了一九五七,他們還可以相牽相伴走多遠?
此後,賴雅一有可能就陪愛玲去逛商場,三月,他們一同去紐約看望炎櫻,打聽《赤地之戀》的出版情況,還在紐約最大的商場里買了一雙約翰·華德出品的皮鞋,和一副義大利產的真皮手套。皮鞋是給賴雅的,手套是愛玲的。他們終於在婚後擁有了各自的第一件奢侈品。
於是他們在離文藝營不遠的彼得堡松樹街25號看中了一處帶傢具出租的公寓,從住處去小鎮集市不到十分鐘,交通很方便。這是一幢三層樓公寓,他們租的是第三層,房租61美元,不包括電費。
「見面?那不是要回去香港?」賴雅一驚,再也講不下去了。
然而念頭已經被種下了,並且在她心裏生根發芽,她知道,她要回香港,回到中國人間去,總要再回去一次的,再聽一次鄉音,再一次用中文寫作。
「想了一些,還沒有定。」她知道,當他這樣問的時候,就是有話要說,於是問:「你有什麼建議給我嗎?」
張愛玲急忙抱歉地說:「我只是說想……你接著講。」
在愛玲的精心照料下,賴雅的身體漸漸好起來。頻繁的中風讓他自知去日無多,剛剛恢復健康,便迫不及待地要出一趟遠門。
愛玲還買來油漆和工具,親自動手把兩個人的房間都漆成了藍色。她說,每天睡在這藍色小屋裡,就好像九*九*藏*書睡在大海上,有種「風雨同舟」的味道。她想起小時候在上海,母親剛剛從巴黎回來,買了新房子,許她自己挑選卧室和書房的顏色。她歡喜得胸口像要炸開,最終選了橙紅同孔雀藍——如今就好像舊夢重溫。
看完電影,他們一起散步回家,他問她:「前幾天你那位香港朋友來電話,說想請你寫劇本,你準備得怎麼樣,想好題材了嗎?」
電影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被誇張而後凝縮了的,倘若人生可以如電影這般濃縮在兩個小時里,喜怒哀樂轉瞬即逝,再悲苦些又有什麼了不起呢?可惜人生是漫長的,痛苦來得瑣屑而冗長,不能痛快,不能悲壯,只如蚤子咬嚙一般煩惱而無可奈何。
這年的聖誕節,便在這哀凄而脆薄的氣氛中度過了。愛玲特地去超級市場買來食品,親自動手做了幾道中國菜助興,賴雅也撐著下床,強作歡顏地陪嬌妻度過了婚後的第一個聖誕夜。
由於是舊房子,公寓里常常能發現螞蟻,於是便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幕,每當賴雅大包小卷地從集市上購物回來,便看見張愛玲全副武裝,拿著殺蟻劑如臨大敵地滿屋噴洒,賴雅因此送了她一個綽號「殺蟻刺客」——像一部好萊塢片名。
賴雅有記日記的習慣,他這段時間的日記內容瑣碎平常,都是些關於今天吃了什麼做了什麼的小事,卻透出濃郁的生活意味。早餐通常是咖啡、核果、牛奶和麥片;午餐有牛排、玉米、意大利麵、現煮咖啡;晚上前有時候會喝一點香檳或紅葡萄酒,並且邊喝邊聊一些關於九_九_藏_書剛讀過的某本好書的看法,彼此寫作的進度,或是對某部影片的觀感。他們最共同的興趣就是寫作與看電影。鎮上有家小電影院,他們很少錯過新片上映。
愛玲安靜地聆聽,同時看那地上的影子跳躍著為賴雅的講述伴舞,彷彿一場即興演出。她想起從前在蘭心看羅蘭排演《傾城之戀》的情形,也想起去文華與桑弧談劇本的往事。這次同宋淇合作,劇本全用航遞,想交流感想也難,真是沒有寫作的樂趣,單隻為了賺錢了。她深深嘆了口氣,說:「真想再見見他們。」
我的靈魂遊走在紐約的上空,看到那個天堂和地獄並在的人間。有人說:愛一個人,就送他去紐約;恨一個人,就送他去紐約——愛玲來到了紐約,這是她的地獄,還是天堂?
「我只是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一九五七年四月,賴雅和張愛玲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時限再次到期,而且已經不能繼續申請。賴雅向耶多文藝營提出的再次申請也遭拒絕。幸好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打算將愛玲的《秧歌》改成劇本,支付了一千三百五十美元的改編費和九十美元翻譯費,總算可以讓他們有錢租房了。
她仍然喜歡逛街,但購物就只逛得起「跳蚤市場」。公寓是帶傢具出租的,但還是需要添置許多生活必需品,最好的選擇自然是去跳蚤市場淘二手貨。美國各城都有廉價的舊貨市場,貨源主要來自搬家、清倉甩賣等,只要運氣好,這裏常常可以用兩三成的價錢買到八九成新的好貨。有些平民小夫妻結婚置傢具,也常常會光顧這些read.99csw.com地方,不到半天時間就可以建起一個家了——當然也適合遷入新居的人,比如愛玲和賴雅。
電影是愛玲從小到大的愛好,她一直都將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視為最佳享受,好比一場約會那麼重要。電影院是廉價的宮殿,那層疊厚重的垂幔,那金碧輝煌的廊柱,那華麗浮夸的雕飾,都因為不真實而格外令人嚮往。站在電影院里,不必對面的銀幕上打出光怪陸離的影像,也不必音響里奏響音樂,她已經可以感受到某種戲劇的特有的氛圍,有一種被誇張了的神秘感和愉悅感。於是一切現實的煩惱都去得遠了,這一刻,這一處,她是電影世界的皇后,可以心無旁鶩地做一個銀色的夢。
賴雅有些傷感,她喜歡的東西,他沒有能力買給她。愛玲卻微笑:「欣賞的快樂是多過擁有的。我喜歡看櫥窗,就是因為那是可以不花錢的享受。」她給他描述從前在上海看過的一些過目不忘的美景與飾物,還有一匹美麗的日本布,說,「我特地去虹口看了幾次,不買也是高興的。」
一九五六年十月,賴雅與張愛玲再次回到麥克道威爾文藝營,這是他們相識相愛的聖地,曾經留下那麼刻骨銘心的美好記憶,然而還來不及重溫舊夢,賴雅又在營地大廳再次發病,此後一直時好時壞。十二月十九日,賴雅發作了這年裡最嚴重的一次中風,並因臉部麻痹而不得不送進醫院,差點失音。這使愛玲變得神經質起來,幾乎要崩潰了,她每天提心弔膽守在賴雅的病榻旁,常常徹夜不眠地祈禱著:讓他好起來吧,讓他快一點康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