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真是孤獨而滄桑。

到處都是綠美人，到處都是母親的影子。

那箱子一經開啟，彷彿有一股憂傷的氣息迅速逸出，立即瀰漫開來，籠罩了整個屋子。

然而祈禱未能留住母親的生命，恐懼到底成真了——黃逸梵在手術后不久與世長辭，永遠地離開了愛玲。只留給她一隻箱子，從遙遠的倫敦漂洋越海而來。

瑛，再也沒有人叫她瑛了。母親去了，再也不會為她的照片著色，再也不會牽著她的手過馬路，她留給她的，只有一個惡俗的名字和這隻熟悉的舊箱子。

《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王嬌蕊，更是「穿著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明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麼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一步，彷彿她剛才所佔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多麼霸道的綠色，沾染了愛玲一生的空氣。這還不夠，還要在袍子「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子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裏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

她一直都是孤獨的，然而從這一天起，她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母親所有的衣裳里，愛玲最喜歡的一件是墨綠麻布齊膝洋服，逸梵自己在縫衣機上踏出來的，V領，窄袖不到肘彎，毫無特點，是幾十年來世界各國最普遍的https://read.99csw.com女裝，然而母親穿著卻顯得嬌俏幽嫻——她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國際型的美人兒。

母親的氣息，母親的身影，母親的藍綠色。

這是母親最後的身影，她真捨不得打開它，像是害怕一旦打開，母親的氣息就會很快消散。

——真沒想到，她賣了一輩子古董，竟然還能餘下這一箱給女兒，可見一直是在苦苦掙扎著，想要自力更生的。她也一直在掙扎地追求愛情，然而也同樣沒有好的結局。

她撫摸著那箱子，輕輕地依偎，尋找著母親的臂膊與溫存。

《第一爐香》里的薇龍出場是滿清末年款式的翠藍竹布衫，後來做了交際花，換上瓷青薄綢旗袍，與喬琪約會，是赤銅色襯衫灑著銹綠圓點子，一色的包頭；《茉莉香片》里言丹朱從舞會上出來，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十八春》的顧曼楨也在起風時用綠色羊毛圍巾包著頭；《年輕的時候》里，更是明明白白寫著，沁西亞穿一件「細格子呢外衣，口袋裡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

她好像一直望見了很早很早以前那個藍綠色的母親，是一個陰天的下午，年輕的黃逸梵坐在窗前的桌子邊，專著地替女兒的照片著色，一筆一筆，彷彿在勾勒她https://read.99csw.com的人生。後來，她就穿著藍綠色的衣裳坐上輪船走了，走之前，曾伏在床上慟哭，肩膀一抖一抖，像不平靜的海洋，那是小瑛四歲的記憶中的母親；

愛玲再也忍不住，伏在箱沿上慟哭失聲。直要到這一刻，她才可以相信，她的母親，是真的離開了她。而這箱子里瀰漫籠罩的憂傷氣息，就是她給她的最後的擁抱。

她惟一可以做的，只是寫了封情辭懇切的信並附了一百美元的支票寄給母親，此外，便惟有每晚誠心的祈禱與祝福了——主啊，請保佑我的母親和丈夫吧，讓他們的愛不要這麼快地離開我！

愛玲的眼淚終於滴落，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她一直覺得，母親總是在的，不管她離得有多麼遠，然而當她需要她的時候，母親會來的，會幫助她的，會替她安排的。如果她當真走投無路的一天，總還可以去投奔母親。

他曾聽愛玲說過，她的母親的母親去逝時，她母親與孿生兄弟分家產，分到了一箱子古董。後來，她漂洋過海，雖然也嘗試做過許多工作，然而最主要的生活來源卻一直是靠賣古董為生。她曾在馬來西亞買了一鐵箱蛇皮，預備做皮貨生意；珍珠港事件后逃難到印度，曾經做過尼赫魯姐姐的秘書；後來在馬來亞僑校還教過半九-九-藏-書年書；在英國最落魄時甚至曾經下過工廠做制皮包女工……

然而一九五七年秋，一封加急電報來自倫敦——母親病危，馬上就要做手術。這可真是晴天霹靂。愛玲幾乎被打暈了，她知道，這電報與其說通知，不如說央求——母親希望見她最後一面——誰都明白，手術意味著什麼。然而，她買得起去英國的機票么？她連美國身份都還沒得到，又哪是說走就能走的呢？

愛玲的眼睛漸漸蓄滿淚水，彷彿聽到有人在遠遠地親昵地叫她：「瑛。」

八歲時，母親第一次回國，穿著時髦的衣裳，梳著漂亮的髮型，說著流利的英語，扶著姑姑的肩在唱歌或吟詩；後來，她牽著女兒的手，急惶惶地過馬路，彷彿在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要快，遲了就趕不上了。原來是要送她去上學，還替她取了個名字叫愛玲，她手托著下巴給女兒取名字的樣子多麼嬌憨，那是小瑛十歲記憶里的母親。從那以後，小瑛便叫愛玲了。

張愛玲的一生中，雖然與母親聚少離多，然而母親的影子是一直陪伴著她的，並且在她的作品里處處留下影子，到此一游——

自從黃逸梵一九四八年離開上海，張愛玲不見母親已經十年了。然而她們一直保持著聯絡，她去香港復學這條路也是母親替她籌劃的，還特意讓她赴九*九*藏*書港后找自己的老朋友吳錦慶夫婦幫忙。她的一生都有母親在替她做安排，不論她們離得多麼遙遠，並且也不像其他的母女那樣親密，可是愛玲知道，她母親在那裡，當她需要的時候，她便會出現。她是她母親，是她的守護天使，隨時會向她伸以援手，指導她，幫助她。

賴雅躲在門后偷看著他的妻子，為了她的哀傷與柔弱而衷心痛惜，然而他知道，她需要發泄，需要獨處，他不可以打擾她與她母親最後的相處。

然而現在，母親去了，再也不會為她安排人生的道路，不會指正她走路的姿勢或者看人的眼神，不會替她分析男人與政治，她不肯再陪她走下去了，只給她留下了這個箱子。

——綠色之於張愛玲，是有如古詩里合轍叶韻之美的。

於是，愛玲小說里所有的美人都喜歡用綠色來打扮自己，尤其喜歡風中的綠色，那「飄」的意境：

然而從今以後，綠美人永遠地離開了她。只留下這隻箱子。

如今，她把這些餘下的古董留給了女兒，她的孤獨與滄桑呢，是否也隨著這箱子一起遺傳給了她的女兒？

箱子運到的那一天，愛玲坐在地毯上，久久地坐著，依傍著母親的箱子，彷彿依著她的手臂，不語，不動，然而眼睛漸漸眯起，並沒有淚，卻凝著一個夢樣的微笑。

愛玲把手放在箱子的撳鈕ｒｅａｄ.９９cｓw.cｏｍ上，終於下定決心似，緩緩地、緩緩地掀開來，是滿滿的一箱古董，還有其他的遺物與照片，琳琅滿目，沉香藹藹。

——愛玲的一生便也被這樣的綠緞子給絡了起來，她一生都看到那鮮明的潮濕的綠色，潮濕，是因為帶了太多的淚意，所以盲了。

《傾城之戀》的女主人公白流蘇是一個窮遺老的女兒，快三十的離婚女人，身份已經先有七分像，也是從上海去香港，也是住在淺水灣，她第一次來香港，坐在旅舍的廊檐下等范柳原，身後撐著的粉紅地子石綠荷葉圖案的傘；第二次來香港，是下雨天，她穿著綠色玻璃雨衣，柳原去碼頭接她，形容她像一隻藥瓶；後來她們租了房子，門窗也是塗著綠油漆，她把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小說里的綠衣女總是有點任性，這也像逸梵。

記得她十八歲那年，從父親家逃出來，投奔母親，母親的生活已經很拮据，卻仍然摳出錢來為她聘請老師補習，替她籌學費讓她去香港，還託了老朋友李開第做她的監護人；她讀港大的時候，母親經香港去歐洲，在淺水灣小住，常接她過去玩，介紹她給自己的朋友認識；母親最後一次回國是一九四六年，瘦而憔悴，讓她好不心痛，直到現在，想起母親來還是會記得那憔悴的模樣，還會恍惚聽到姑姑哀嘆：「好慘！瘦得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