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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綠衣的母親 第三節

第十六章 綠衣的母親

第三節

這天晚上,愛玲告訴賴雅,這是她38年來最快樂、也最難忘的一個生日!
春歸杜宇紅樓夢,酒醒荼蘼鴉片香。
看著那些瑣屑遙遠的記憶,總是忍不住覺得張愛玲的可憐。她回憶得越深,越真切,就越顯得孤單。
一天晚上,賴雅走進愛玲的工作室,神秘地說:「我們來了一位老朋友,你出來見一下吧。」
那情形,像極了一幕無聲電影,光線昏魅而瑰麗,讓人不由地就聯想到「蕾絲邊兒」這樣的曖昧字眼裡去。但也許那正是張愛玲的淺意識也說不定。她的姑姑與媽媽,她與炎櫻,多多少少都有些同性之愛的傾向。
賴雅無奈地搖著頭,憐愛地說:「真是個小孩子。」
老天爺也在幫助他們,午餐后,天竟然放晴了。賴雅與愛玲一起手挽手地出門散步,順便到郵局去寄了幾封信。
從《私語》、《童言無忌》,到《雷峰塔》《易經》,再到《小團圓》,直到臨終前的《對照記》,她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回憶重述著自己的童年生活。彷彿在畫一幅記憶的畫,每一次塗抹,加重或減去一筆,都只會使色彩更加厚重,濃郁。
——她就read.99csw.com是這樣浪漫地愛著母親,並用一種理想的筆調寫著她的回憶錄,四歲到十八歲的故事。
然而最難不過有心,他最終還是推算清楚了,愛玲在這年的生日應該是十月一日。他鄭重在日記里記下了這個日子。正是這篇日記,讓我們這些後世「張迷」有據可依,能夠精確地推算出張愛玲的生日——西曆1958年的10月1日正是中國農曆的8月19;而1920年的農曆8月19,則是西曆的9月30日——由此可知,張愛玲的陽曆生日應該是1920年9月30日,而陰曆則是八月十九。
十月一日這天下雨,上午有個聯邦調查局的人員來查核有關賴雅所欠的債務問題,一直羅嗦到中午才肯走。賴雅心裏好不耐煩,總算等他走了,這才長出一口氣,鄭重地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生日蛋糕和一束紅玫瑰來,大聲說:「親愛的,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們的愛情天天美麗!」
他們共進午餐,並且興緻勃勃地商議著下午的節目。賴雅說:「放心吧,我都計劃好了。」
愛玲愣住了,她根本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https://read.99csw.com完全沒料到賴雅竟會記得,且為她做了這麼精心的準備。她微笑著,然而眼圈有些濕,不住說:「謝謝你,親愛的,我很快樂。」
1958年十月中旬,由胡適作保,張愛玲申請到南加州亨亭頓·哈特福基金會為期半年的居住資格,那裡,可以俯瞰整個浩瀚的太平洋。
她終究是忘不了父親的家。
賴雅的健康與經濟的壓迫是張愛玲在婚後面臨的兩大困窘,她的生活與精神狀況大致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疲於奔命。更痛苦的是,她的寫作也遭遇瓶頸,作品的出版極其不順。她非常看重的《粉淚》被出版社拒絕了,這對於張愛玲來說,無疑是一種否定。
而賴雅作為一個西方人,竟然能夠把中國的農曆同西曆推算清楚,真是用心良苦。
有些傳記中把張愛玲的生日寫成是9月19日,依據是張愛玲在香港大學入學時填的表格,然而曾有《聯合報》記者推算她的生日應該是9月30日,張愛玲回信說:「陽曆生日只供填表用」,顯然不確定。很可能她當時是照農曆來填寫,只大致知道農曆八月應是西曆的九九_九_藏_書月,卻不能具體到準確日期,於是順手寫個9月19。她于這些日常小節向來馬虎,填表時隨手填個日子是非常可能的。
她可以承擔生活予她的種種困厄,卻不能忍受自己的創作被質疑——她從小就是天才,二十三歲便已成名,她是文字的精靈,唾金咳玉,字字珠璣,難道這一切,都永遠不再了嗎?
落葉滿徑,陽光和煦,他們散了步后回家,小睡片刻后,賴雅端出親手做的肉餅、青豆和飯,與張愛玲情意綿綿地共進晚餐。然後各自換上最體面的衣服,一起去電影院看了一場艾迪·格里菲絲主演的喜劇片《刻不容緩》,愛玲看得笑出了眼淚。
從她寫給宋淇和鄺文美的信來看,這一段時間,她開始著手寫自傳。
賴雅則默默地祈禱:希望每年都能給她最滿意的生日慶,希望能夠陪她多一天!
她再也沒有家了。
我猜想那時節張愛玲正處於寫作低谷,寫劇本的東抄西湊使她進入瓶頸,再也編不出屬於自己的新的故事。她也意識到這一點,於是矯枉過正,走向另一個極端,要寫出絕對的「自己的文字」來。
書中洋溢著她對母親的眷慕,就像read.99csw.com她後來同宋淇說的:「裏面的母親和姑母是兒童的觀點看來,太理想化,欠真實。」
《雷峰塔》是自傳三部曲的第一部。開篇時琵琶只有四歲,把小小的身體裹在綠絲絨門帘里向屋子裡張望:客廳的沙發椅子上,坐著一對雙妹嘜般的清倌人,互相勾著肩膀玩著對方的首飾,輕言低笑。不管她怎麼樣想引起她們注意,她們只是不肯朝她看,也不理睬她……
在文藝營期間,賴雅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社交,常于飯後到大廳里和營友們聊天玩牌,小賭怡情;愛玲則比從前更加深居簡出,整日躲在房間里寫作或看電視。
父親,母親,弟弟,何干,甚至繼母,父親的姨太太……這些人都去得遠了。他們曾經給過她傷害,卻也給過她愛。
她不知道去哪裡才能再尋回她的童年?即使那裡滿是傷痕與磕碰,也仍然是她熟悉的、深憶的、真實擁有的血脈世界。
那些她曾經厭惡的舊習氣都去得遠了,她才曉得懷念:藤心硬木的傢具,織錦圍邊的畫軸,永遠低垂的厚絲絨窗帘,甚至帘子里終日不散的鴉片香。
愛玲立即推辭,任憑賴雅怎麼勸也不肯出去。賴雅本來想賣read•99csw•com個關子,給她一個驚喜的,至此不得不說明謎底:「我說的朋友,是只小山羊。」愛玲這才高興地跑了出來,摸著小山羊的犄角開心地笑著,還同它玩了許久。
自從聽說母親去逝的消息后,愛玲便大病一場,萎蘼了兩個多月才有勇氣整理母親的遺物。而這次來自創作上的打擊,又使她再度病倒,不願意進食也不願說話,要靠注射維生素B來支撐,又過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平復。
她開始重看自己早年的記錄隨筆,《私語》、《童言無忌》、《燼餘錄》、《雙聲》、《華麗緣》,還有不曾發表的《異鄉記》,然後實斧實鑿地開始寫回憶錄。為了追求真實,甚至摒棄結構與技巧,顧不得那些串場的人物有多麼繁雜而沒有「正戲」,也顧不得讀者是不是要看愛看,只寫把它寫下去,寫完整。哪怕寫完了再改,或是不發表,或是毀掉也好,她總要先寫完它,自虐一樣地,把自己的人生重走一遭。
賴雅看著落落寡歡的妻子,不知道該怎麼樣安慰她才好,他一直希望能給她一個驚喜,至少是在生日那天。他知道中國人是習慣過農曆生日的,而農曆生日之於西曆是每年都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