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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綠衣的母親 第四節

第十六章 綠衣的母親

第四節

她同賴雅認真地深談了一次,賴雅又震驚又痛苦,沮喪得大病一場,整個身體都刺痛都已,輾轉難安。他在日記中寫著:「死亡一樣的重擊,心臟被重創,身體在發抖,閉上眼,有如長眠,不再醒來。」
她從冰箱里搬出裝拼盆的長磁碟,擱在那條紅魚圖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買的,還是原來的紙盒,沒裝碗。免得恩娟對她的手藝沒信心。又倒了兩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曾在張學專家水晶的文章里看到,張愛玲的起居室猶如雪洞一般,牆上沒有任何裝飾和照片,纖塵不染,桌面如鏡,且沒有鋪桌布,刀叉便只是直接擺在桌子上——由此也可以看到文章里多多少少有她自身的影子。
一九五九年底,張愛玲將《粉淚》重新改寫的《北地胭脂》又再次被出版商拒絕,這使她對自己越來越沒有信心。
在這段時間里,他們外出的次數較多,同人群很接近,有時還一起參加舞會。而愛玲也交了來美國后的第一個好朋友,一位研究藝術的美國女子愛麗斯·琵瑟爾,她們常常一起攜手到華盛頓廣場公園裡小坐,呼吸著晚風中吹送的花香,談論藝術或是情感。
沒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見鏡面纖塵不染,方拿起刀叉。」
記憶的匣子一旦開啟,便再也合不上。她把自己的身世與經歷對愛麗絲傾盤托出,還送給她自己的英文小說,又把自己用中文寫的菜譜送給了她。一個個圓read.99csw.com圓的中國字各不粘連,像一隻只小巧的水餃,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寫著十幾道中國菜的做法,色香味俱全似的。
在公園的長椅上,在飄墜的秋葉中,在薄涼的暮色里,張愛玲與愛麗絲肩並肩坐著,看細彎的月亮一點點升高,脆亮。也許是因為愛麗絲完全不了解中國,不了解上海的文壇,於是張愛玲難得地第一次同人談起了自己的過去,講自己正在寫的自傳小說:「在上海的時候,我曾經愛過一個男人,他很有才華,也有些名氣,很懂得欣賞我的寫作和服裝設計,可是他後來傷害了我……」
張愛玲說過:「寫小說,是為自己製造愁煩……剛剛吃力地越過了阻礙,正可以順流而下,放手寫去,故事已經完了。這又是不由得我自己做主的。」
愛玲不喜歡社交,卻喜歡住在繁華都市,枕著市聲入睡。她討厭呆在人群中,卻又離不開人的聲音,這看起來很矛盾,然而卻是文人的共性——寫作是為了自己的心,但希望得到讀者的共鳴。
賴雅的日記里寫道:「長期居住在紐約可以宣告愛玲的成就,這是她最後的願望,對她來說是中國人的文明病。」
他們把公寓選在了布希街六百四十五號,月租金七十美元。賴雅還在離家不遠的鮑斯脫街(Post Street)為自己找了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每天去那兒寫他那本永遠也寫不完的長篇小說《克利斯汀九*九*藏*書》。他有一個龐大的寫作計劃,包括一部傳記、兩部戲劇和兩部小說,可惜由於健康問題,除了關於辛克萊·劉易士的傳記外,其餘的計劃都沒能完成。
趙珏還沒開口,恩娟見她臉上驚艷的神氣,先自笑了。
半年期滿,他們像辛勤的候鳥一樣再次搬遷,這回,他們把家安到了舊金山。這是一座美麗的濱海城市。漁人碼頭熱鬧非凡,唐人街的夜晚燈火輝煌,比起彼德堡的小鎮可是繁華得多了。
公寓有現成的傢具,一張八角橡木桌倒是個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獨腳柱,擦得黃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趙珏不喜歡用桌布,放倒一隻大圓鏡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鋪一窄條印花細麻布,芥末黃地子上印了只橙紅的魚……
愛玲在內心裡始終是個小女孩,是聖瑪利亞中學那個帶著輕微的「蕾絲情結」的教會女生。她不喜歡同很多人在一起,卻需要至少一位親密閨友,在上海時是炎櫻,去香港後有鄺文美,如今則是愛麗絲。
然而影響卻是深遠的。
《同學少年都不賤》便很有這種感覺,故事剛出來,倒已經完了。
——其實與國籍無關,而是張愛玲在骨子裡,是個都市人,她始終更願意生活在最繁華的都市裡。「大隱隱於市」,她喜歡離人群遠一點,卻又活在城市的芯子里。
愛玲十分內疚而為難,徹夜地守候他,照料他,又計議著要請好友約·培根和愛麗斯幫忙照顧read.99csw.com他。但賴雅不願成為別人的拖累,出於自尊而拒絕了;他寫信給亨亭頓·哈特福文藝營申請居住,但遭到了回絕;於是又寫信給女兒霏絲。幾天後,霏絲回信說,他可以住到華盛頓她家附近,這總算讓愛玲放下心來。
她當然表同意。
『此地不用開車,可以走了去的飯館子只有一家好的。』趙珏說:『也都是冷盆。擠得不得了,要排班等著。』讓現在的恩娟排長龍!『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兒去買了些回來,也許你願意馬馬虎虎就在家裡吃飯。』
「那天中午,公寓門上極輕的剝啄兩聲。她一開門,眼前一亮,恩娟穿著件艷綠的連衫裙,翩然走進來,笑著摟了她一下。名牌服裝就是這樣,通體熨貼,毫不使人覺得這顏色四五十歲的人穿著是否太嬌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幾歲,不過像美國多數的闊人,晒成深濃的日光色,面頰像薑黃的皮製品。頭髮極簡單的朝里卷。
……
愛麗絲不懂中文,可是一直小心地保存著那本張愛玲的手抄菜譜,當它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事實也正是如此。
好友炎櫻在這年結婚了,嫁得不錯,年初來信說要去日本,經過舊金山時會來探訪她。愛玲很是盼望了一陣子,炎櫻卻爽約了;到了一九六一年三月,炎櫻再次來信,又說將在從日本返回的路上來拜訪他們。這是我們所知道的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
她們見面的情形,從張愛玲早已完成卻遷延不肯發read.99csw.com表的遺作《同學少年都不賤》中,大約可以看到一點端倪。當然小說不是報告文學,不可以太生搬硬套,然而恩娟是炎櫻的化身,趙珏是愛玲的投影,這倒是一致公認的。《同學》中關於恩娟探訪趙珏一幕,描寫得相當生動細緻——
現在,她可以大胆地起飛了。
年輕時那個關於「要比林語堂更出名」的夢想破碎了,西方文壇的大門如此沉重難以敲開,這使她要回到中國讀者中去、重新寫作中文作品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了,還特地跑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打聽去香港的費用,約需一千美元。這可真是一筆巨款,簡直天文數字。
這次與炎櫻的見面顯然給了張愛玲很大的刺|激,便不是「雲泥之感」,也多少有點「當頭一棒」的意味,且使她終於下定了回香港的決心——回去尋找自己丟失的威風,重振山河。她這時已經入了美國籍,多少有些穩定感,積聚了些元氣,不再那麼害怕動蕩。
趙珏笑道:『你跟從前重慶回來的時候完全一樣。』顯然沒有再胖過。
然而她並沒有死心,一直在默默地積蓄,她計劃要寫一部關於以西安事變為背景的長篇小說,相信中英文讀者都會同樣地感興趣的,連題目都想好了,就叫《少帥》。她想去台灣搜集更多的材料,最好能採訪少帥張學良本人。她還想去香港探望宋淇,尋求更理想的寫作題目。而她的最終目標是要搬去紐約,在大都市裡揚眉吐氣,過一種亮烈洒脫的生活read.99csw.com
一九六零年七月,愛玲正式獲得美國公民身份。這年,她滿四十歲,是中國的「不惑」之年。賴雅送她的生日禮物,是陪她一起去看了場脫衣舞。
比如《同學》里,恩娟和趙珏是從小到大的密友,然而如今貧富懸殊,恩娟對趙珏的說話總有一種敷衍的態度,似乎不信任。愛玲在小說里憤憤地發出「人窮了就隨便說句話都要找鋪保」的感嘆,是她一慣的犀利,而更見蒼涼。文章最後寫道「那雲泥之感還是當頭一棒,夠她受的」,應該是憑心而論。
她把小說手稿寄給了夏志清,卻又囑他不急發表,這一擱便是數年,結果變成了「遺作」。我猜原因有兩個:一是作品牽涉人名甚多,卻多是一筆帶過,似乎在起筆之初本來有個很宏大的計劃的,可是寫下來,卻終究靜不下來,於是倉促完稿。張愛玲說過自己寫小說是擅長寫詳細大綱的,《同學》很可能就是由一部詳細大綱連綴而成;第二個原因則是顧慮炎櫻的感受,寫的時候信馬由韁,只圖創作快|感,寫完了卻又覺得抱歉,畢竟擔心相關的人看到了會有所感觸,因此踟躕著不急發表。就像後來的《小團圓》,她也曾經寫信說要銷毀。
她再也沒有家了,整個後半生都是漂泊與動蕩。
事實上張愛玲的小說大多是依據真實生活而升華的,她自己的、朋友的、家人的、親戚的、甚至祖宗的故事,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散擲於她的各種作品中,彷彿星子落在井裡,恍惚聽得見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