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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一節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一節

白先勇則記得,愛玲就坐在她身邊,把一件紫色夾衣搭在椅子上,透明的手背露出淺淺的青筋,原來以為她是地道的上海人,卻並沒有上海口音,而是普通話,帶著淺淺的京腔。令他惆悵的是,張愛玲雖然就坐在他身邊,卻談得很少——她與王禎和更投機。
她對王禎和說:「我在《現代文學》上看過你的《鬼·北風·人》,真喜歡你寫的老房子,讀的時候感覺就好像自己住在小說中的古老房子里一樣。」也許她真正的意思是:看你的小說,我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住在祖宅的老房子里的情形。
當時麥卡錫是美國駐台北領事館的文化專員,他將愛玲接至自己在台北陽明山公園附近的大別墅中,香車豪宅,僕從如雲。這是愛玲久別內地之後,第一次重新接觸到豪華的生活,心中百感交集。夜裡憑窗遠眺,那天邊的月亮,和美國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嗎?
然而王禎和不及他想,聞言熱心地說:「您若喜歡老房子,不如去花蓮住一陣子,我家在花蓮,是典型的老房子,我可以陪您好好逛一逛。」
陳若曦不同意:「我想她一定是既豐|滿又性感。」她很早以前就看過read.99csw.com《流言》,對照片上的張愛玲印象很深,那樣的有一種燃燒的生命力的女子,應該是既豐|滿又性感的吧?
吃過午餐,張愛玲請陳若曦陪她上街買衣料送給王禎和的母親。她們坐三輪車逛街,看著台北街頭的景象,張愛玲不住地說:「好幾年了,台北一直給我不同的印象。到過台北的朋友回到美國,便描寫台北的樣子給我看,每一次都不一樣。這一次,我自己看了,覺得全同他們的不一樣,太不一樣了,我看著竟覺得自己忙不過來!」
我的靈魂無比欣喜地看著張愛玲在闊別國土六年後,又再次飛來中華大地——雖然她是第一次來台灣,可這畢竟是中國人的地方,她曾在從香港回上海的船上遠遠地看過一眼基隆碼頭,那淺翠綠的秀削山峰直聳入雲,映在雪白的天上,像古畫的青綠山水,是這輩子都忘不了的美景。如今隔了二十年,她的雙腳終於踏上這片中國的土地,觸目都是黃皮膚黑頭髮的同族同宗。
「到處是騎樓,跟香港一樣,同是亞熱帶城市,需要遮陽避雨。羅斯福路的老洋房與大樹,在秋暑的白熱的陽光九-九-藏-書下樹影婆娑,也有點像香港。等公車的男女孩子學生成群,穿的制服乍看像童子軍。紅磚人行道我只在華府看到,也同樣敝舊,常有缺磚。不過華盛頓的街道太寬,往往路邊的兩層樓店面房子太萎瑣,壓不住,四顧茫茫一片荒涼,像廣場又沒有廣場的情調,不像台北的紅磚道有溫暖感。」
「無論走到哪裡,張愛玲都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她的敏感和率真造成她的不平凡。這真是我見到的最可愛的女人;雖然同我以前的想象不一樣,卻絲毫不曾令我失望。」(陳若曦《張愛玲一瞥》)
約好十二點見面,主人卻久久不至。天很熱,好在餐廳里的空調開得很足。大家沒見過張愛玲,於是紛紛猜測她的外貌。陳若曦問白先勇:「你想她是胖還是瘦?」
「她準是又細又瘦的。」白先勇毫無考慮地說。
陳若曦覺得意外,卻並不失望,只是向麥卡錫悄悄說:「她真瘦呀!」
麥卡錫說:「我認識她時,她就是瘦瘦的,最近她剛剛完成一部八萬字的英文小說,日以繼夜地寫,一定很辛苦,所以更瘦了。在台灣呆兩個禮拜后,她就要到香港去,開始另一部小https://read•99csw.com說,同時寫點電影劇本,以維持生活。像她那樣認真寫作,恐怕要永遠瘦下去。」
我的靈魂聽到她激動地脫口而出:「真像是在夢中。」這一聲,倒把我從夢中喚醒過來。
「她以世界人自居,超越地域。她是一個天塌了也面不改色的人,每個動作遲緩而穩當,極具有耐性。」
這便是我看她第一眼時的印象,她並不健談,說話很慢,嗓門不高。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你必須凝神聽,因為她專心一志地說一句話。酒席間,吃飯和回答她兩旁人的問話便佔據了她全部的精神。她看來非常過敏,羞怯。據麥先生說,任何一個場合,若超過五個人,她便感到不安,手腳無所措。那天,我們一共十二個人,她看起來倒沒有被嚇壞的樣子。」
「她是個極不拘小節的女子,有人認為是迷糊,我想她完全是豪邁,率性,超越繁文縟節,最具赤子之心。」
「她真是瘦,乍一看,像一副架子,一由細長的垂直線條構成,上面披了一層雪白的皮膚;那膚色的潔白細緻很少見,襯得她越發瘦得透明。紫紅的唇膏不經意地抹過菱形的嘴唇,整個人,這是唯一令我有豐|滿的https://read•99csw•com感覺的地方。頭髮沒有燙,剪短了,稀稀疏疏地披在腦後,看起來清爽利落,配上瘦削的長臉蛋,頗有立體畫的感覺。一對杏眼外觀滯重,閉合遲緩,照射出來的眼光卻是專註,銳利,她淺淺一笑時,帶著羞怯,好像一個小女孩。配著那身素凈的旗袍,她顯得非常年輕,像個民國二十年左右學堂里的女學生。渾身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神采,一種遙遠的又熟悉的韻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
——這短短的半日相處,讓陳若曦記了半個世紀,她後來在文章中一字一句地描繪著自己心目中的張愛玲,動情地評價:
他們當即決定下來。王禎和特地寫了限時專送回家,又向學校請了一個禮拜假,專陪愛玲游花蓮。
和席間不同的是,她顯得很健談,滔滔不絕地討論著老式的髮髻,香港的旗袍,女人的腰肢等——她始終更欣賞中國女性的美,對服裝、髮式、衣料、色彩等都見解獨到。
——有溫暖感的,怕不僅僅是因為紅磚道吧?
次日正午,麥卡錫在國際戲院對面的大東園酒樓設宴,為愛玲接風,陪客有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王禎和、戴天等,他們都是台大的學生,共同九_九_藏_書創辦了一本《現代文學》,正是「出名要趁早」的浪漫青年。他們後來也都在文壇上聲名雀起,如今均已著作等身。白先勇和陳若曦的小說我都看過的,並且喜歡,尤其白先勇傾家蕩產排演青春版《遊園驚夢》的氣概,真令我佩服而且感激——不是這樣的人,還有誰會愛惜崑曲呢?
等了又等,猜了又猜,張愛玲終於來了——她削瘦清絕,行雲流水,周身是一種脆薄如藍色花霧般的優美氣氛,給所有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瘦,真瘦。
陳若曦自己也很瘦,因此對於瘦總是耿耿於懷,她在《張愛玲一瞥》里清楚地寫出了自己對張愛玲的印象:
她羞怯地向眾人問好,聲音低而輕,但每個字都咬得很仔細,許是說久了英語,說起中文來生怕人錯會了意,像個較真兒的小女孩,完全不是人們心目中那豐|滿性感、有著燃燒的生命力的大女人形象。
她後來在《重訪邊城》中寫:
那是1961年10月13日,張愛玲這次來台,是她從前在香港美新處做翻譯時的老上司麥卡錫幫忙安排的,麥卡錫回憶說:「我協助安排邀請,可是我已不記得詳情了。與我們合作出書的台大年輕作家們推動此事,因為他們敬張愛玲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