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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一節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一節

《雷峰塔》里的興味是迂迴敦厚的,像《紅樓夢》里賈母在凸碧堂聽曲子,隔著水音兒裊裊地吹過來,韻味四合;《小團圓》卻像是推倒了籬笆圍牆,作者與讀者玉帛相見,直瞪瞪地看見了卻不知從何說起,嘿然無言。
張愛玲曾在《論寫作》中提到:「像《紅樓夢》,大多數人於一生之中總看過好幾遍。就我自己說,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只看見一點熱鬧,以後每隔三四年讀一次,逐漸得到人物故事的輪廓、風格、筆觸,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現在再看,只看見人與人之間感應的煩惱。——個人的欣賞能力有限,而《紅樓夢》永遠是『要一奉十』的。」這段話簡直就像從我心底里掏出來的。
我打開CD機,放進一張《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主題曲,於是靈魂便跟隨《玫瑰香》裊裊逸出,追上張愛玲的腳步,來到洛杉磯公寓。
我們更加熟悉的張愛玲晚年作品,是《海上花》的白話譯本與《紅樓夢魘》
如今她的兩個男人都死了,留下空空的藥瓶。她拿它來盛滿孤寂、煩郁、厭世棄俗,最後裝進她自己,蓋上瓶蓋,與世隔絕。
公寓是南加大任教的庄信正替她找的。前文提過,他們兩人在一九六六年印地安那大學中西文學關係研討會上認識,庄信正那時是該大學中西比較文學研究生,曾同劉紹銘一起拜訪張愛玲的客房,是替她找差事的「三個毛頭小子」之一。差事雖沒找到,友誼卻從此建立,當張愛玲委託他代為找房子時,庄便盡心盡意,不辱使命,找到了這處鬧中取靜的凱司令公寓。
張愛玲於1973年搬到洛杉磯,此後搬搬遷遷,卻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市。餘生二https://read.99csw.com十二年中,她搬家無數次,自稱三搬當一燒,連書稿也不慎丟失,她在躲什麼呢?
張愛玲顯然很滿意,在這裏一住十年,並在此期間寫了《小團圓》卻又藏而不宣,之後一心一意扎進故紙堆里,完成了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的國語本與英譯本,以及紅學著作《紅樓夢魘》
而其實,每個女人一生中,也都至少有過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毒,一個是解毒的葯。
及至捧書在手,才發覺枯澀纏夾,開篇一味挑剔原著自相矛盾處,細至銀兩數與月份,由此來推斷不同版本的不同年代——然而《紅樓夢》的自相矛盾原本是不勝枚舉的,最明顯的例子便是「鸚哥」與「紫鵑」的身份之謎,還有巧姐的忽大忽小,這本沒什麼可考據的,不過是作者寫著寫著就寫忘了罷了。
張愛玲寫了《雷峰塔》,寫了《易經》,寫了《小團圓》,生前卻都沒有拿出來發表,直到生命走到盡頭的最後一年,才剔蕪存精,將自己的人生重新爬梳一遍,集成《對照記》,讓生命中的男人全部缺席。
寫到愛情,就尤其寒涼。她甚至連自己的初吻都寫得尷尬難堪,形容是「一隻方方的舌尖伸到她嘴唇里,一個乾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乾。」——後來他吻他便只限於嘴唇。幾次性|愛場面更是令人尷尬。
書中提到仙女一樣的母親其實濫交,還多次墮胎;冰清玉潔的姑姑同表侄發生了不倫之戀,後來又與一個有婦之夫的同事拍拖,並因他之助而治好了齙牙;九莉與燕山有了性關係,因月經遲來而懷疑有孕,去檢查,結果發現自己宮頸折斷…九九藏書
她在洛杉磯的第一個住處是好萊塢東區的Kingsley公寓,長條形建築,老式的單身公寓樓,門前有一棵高大的棕櫚樹。這個地址離好萊塢地標中國戲院大約要乘十分鐘公共汽車,算是鬧市區,與當年在上海的靜安寺路愛丁頓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今將《今生今世》《小團圓》對看,我們難免會做這樣的算術比較——胡蘭成寫了他一生中的八個女人,而張愛玲寫了自己的三個男人:胡蘭成,桑弧,與賴雅。他們同樣是把愛情幻想和偶像來打破,而張比胡打破得還要更徹底些。
張愛玲說過,每個男人一生中都至少有過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白玫瑰。
《今生今世》在台灣再版,胡蘭成親筆記下自己人生中種種狼狽不堪處,眾人如余光中、亦舒等群起而攻之的時候,朱天心曾對朱天文說過:「其實他不寫出來,也沒人知道啊。」
——我想,這是她最真實的心意。
而她在《紅樓夢魘》的自序中又說:「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也令我深有同感。因此想象以張愛玲來評析《紅樓夢》,應該是頗為生動有趣味的。
可惜的是,無論胡適和張愛玲怎樣用心地幾度推廣,由於《海上花》的描寫太過從容淡遠,一味採用白描手法,草蛇灰線又過於含蓄,所以迄今亦不能普及。
我坐在那遍野哀鴻間悲鳴,苦苦地感受著她的心情,然後站起來,小心地將那些倒塌的塑像扶正,將屋子裡的擺設一一複原。
吳語本原著名為《海上花列傳》,張愛玲分成上下兩冊翻譯,先譯成英文,又譯成中文白話,分別命名《海上花開》、《海上https://read.99csw.com花落》,很是別緻。
這一隔,便是二十多年。
——張愛玲的《小團圓》其實也是這樣。
看書的時候,幾次想掩面,彷彿她帶我走進一幢裝修豪華的房間,睥昵地問:「美吧?你看我把它打破。」而後她拿著一桿寒光凜凜的長煙槍,從容地,毫不留情地將所有的金碧輝煌一一打碎,露出鎏金牆后的斷瓦頹垣,而後抽身離去。
小說就是小說,把小說當成科學數據來分析,一層層地抽繭剝蕉,是一件自尋煩惱的事情。我可以想象張愛玲「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的煩惱,因為我看她的《紅樓夢魘》,也漸漸看得煩惱起來。
宋淇看了《小團圓》,深覺憂慮,忙去信勸她:「旁邊還有一個定時炸彈:『無賴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麼線,去台灣中國文化學院教書,大寫其文章,後來給人指責為漢奸,《中央日報》都出來攻擊他,只好撤職,寫文章也只好用筆名。《小團圓》一出,等於肥豬送上門,還不藉此良機大出風頭,寫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地說:九莉就是愛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實事,某些地方改頭換面,其他地方與我的記憶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情想都想得出來。一個將近淹死的人,在水裡抓得著什麼就是什麼,結果連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來?」
如此,便如張曼娟在採訪中談及張愛玲的《對照記》時所以為的那樣:「我覺得很應該沒有胡蘭成,如果我是張愛玲的話,我當然也把他毀屍滅跡,所以我覺得完全可以理解。」
這一段話,若不是張愛玲點出來,單看故事,很難這樣深入地理解主人公那「女人心海底針」的曲折情懷。其餘如「小https://read•99csw•com雲結交上了齊大人,向她誇耀,當晚過了特別歡洽的一夜。丈夫遇見得意的事回家來也是這樣。這也就是愛情了。」「雙珠世故雖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厭倦風塵,勸雙玉不要太好勝的時候,就說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對善卿也說這話。他沒接這個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屬意於他。」也都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然而她斷定續書是「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的論述卻是細膩可喜的,比如舉出寶玉悼晴雯時曾自矜「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顯見將晴雯視為知己,而一百零四回中卻有「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之語,顯見有違雪芹本意;又前文力求含糊滿漢之分,對於黛玉的描寫更只是一種姿態、神情,而絕無實寫服飾,到了八十回后卻會出現林黛玉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銀坎肩、戴著赤金扁簪、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棉裙的描寫,便落了痕迹了——這些,都是我從前沒有留意到也沒有想過的。
《紅樓夢魘》更是讓大多紅迷頭昏腦脹的一本天書。
為了這些勸說,張愛玲最終沒有把《小團圓》出版,一度還寫信給宋淇讓他把書銷毀掉,然而宋淇終是沒有,只收在了箱子里。直到張愛玲與宋淇都相繼去逝后,2010年,宋淇之子宋以朗與平鑫濤聯手,將書稿問世。
張愛玲對於《海上花》的努力不僅在翻譯,還在於分析。比如她在譯後記里寫的:「《海上花》寫這麼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西崽,雖然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們生活里的比重很大。就連陶玉甫李漱芳這一對情侶,自有他們自己的內心生活,玉甫還是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九*九*藏*書李漱芳這位東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養病,『大拂其意』,她寧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讓他娶她為妻,她偏不嫁他作妾;而且退藏於密,就不能再共游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還可以讓跟局的娘姨大姐釘著他,寸步不離。一旦內外隔絕,再信任他也還是放心不下。」
她充滿在《雷峰塔》里的對弟弟的憐愛與疼惜,對保姆何乾的深切同情,對母親與姑姑的眷愛仰慕,在《小團圓》里通通都換成了略帶刻薄的冷眼白描,用一個一個的細節來突出人性的涼薄,放大了母親、姑姑、弟弟還有何干身上自私與冷漠的僻性。根本人性本身就是自私的,而存在於那樣一個大環境里的人更是各個恐慌,因為生活的不確定和無保障而充滿了自衛的眼神——《小團圓》里讓我們感受的就是這些。
固然小說不等於自傳,這一切都可能是虛構,但是我們無法不把他們對號入座。有時候真希望張愛玲從沒有寫過《小團圓》,或者這本書真的如她所言被銷毀了。
此前看胡蘭成寫《今生今世》,就只知道張愛玲曾經為他花過許多錢,在分手后還給他寄了三十萬元金圓券。然而看《小團圓》才知道,胡蘭成此前曾經不只一次給她錢,數額還很大,而那時他們還未婚……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她在給宋淇和鄺文美的信中說:「趕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一是朱西寧來信說他根據胡蘭成的話動手寫我的傳記,我回了封簡訊說我近年來盡量de-personalized(非個人化)讀者對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寫。當然不會生效。但是這篇小說的內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