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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二節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二節

張愛玲隱居的第一個十年相對平靜,創作力也很旺盛。除了對《海上花》與《紅樓夢》的深入研究,還出版了散文小說集《張看》、小說劇本集《惘然記》以及《續集》中的部分文章。
我無法停止猜測與聯想,雖然也許那是張愛玲所不願意看到的。她向來討厭「索隱派」。《色戒》發表時,就因為有些人太喜歡聯想,索隱,使得她很不愉快——那是一個關於女特工以色|誘為手段來親近漢奸、謀圖刺殺、最終失敗被害的故事。有人曾考據是根據大漢奸丁默屯的真實故事而改編,並且認定這素材一定是由胡蘭成說給張愛玲聽的,張愛玲在文中有「美化漢奸」的傾向,是因為對胡蘭成余情未了;也有人說故事原型其實是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關露,關露不就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女間諜嗎;然而宋淇卻在答記者問時明白地說,那故事是他給張愛玲的,那些事情就是他們北大的一些學生們乾的。
九-九-藏-書終是耐不住寂寞。
結集《惘然記》時,張愛玲再次於序言中重複提出這一點:
「寫反面人物,是否不應當進入內心,只能站在外面罵,或加以醜化?時至今日,現代世界名著大家都相當熟悉,對我們自己的傳統小說的精深也有新的認識,正在要求成熟的作品,要求深度的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該是多餘的。但是似乎還是有在此一提的必要。
張愛玲耐住了寂寞。然而同時她把自己逼上梁山,逼進死角,逼得瘋狂,開始產生幻覺。只覺到處都是跳蚤。
——這樣一再地「記恨」,她是再一次被傷著了。沾著人就沾著臟,她忍不住要躲開。
倘若她可以獲得心靈的平靜,那麼我並不以為這樣有什麼不好——她的世界如此完整,當然不願意被外來者打擾。
看到這句「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時,我忽然有一種背脊發冷的感覺——她在說給誰聽?
對敵人也需要知己知https://read.99csw.com彼,不過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我們從「張愛玲遺作手稿展」中可以知道,《惘然記》最初曾擬名《亂世紀二三事》的。這「亂世紀」,指的是中國四五十年代的戰亂時期,收入書中的故事多是舊作翻新,題材始於三十年前。然而它們的文風驚人相似,洗盡鉛華,而一味使用白描手法,顯然是改了又改所致。大多張學們以為這是她去國之後,受到美國文化的洗禮所致,而我則認為多半是由於《海上花》的影響,一味追求平淡而近自然的結果——似乎矯枉過正,幾個故事都粗疏晦澀,如《相見歡》、《浮花浪蕊》都淡遠平實,耐讀而不易讀,《色戒》更是引人誤會。
早在處|女作《天才夢》里她便說過:「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續集〉自序》寫於一九八八年,這時候她已經隱居了十五年之久,而對於人群的厭倦愈久九-九-藏-書彌堅,寧可「畫地為牢」,躲進「文字獄」里,閉門寫她的《紅樓夢魘》
因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導向原宥,了解這種人也更可能導向鄙夷。缺乏了解,才會把罪惡神化,成為與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偉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撒旦教派』『黑彌撒』還有它的魅力。」
此外域文顯然提出了一個問題:小說里寫反派人物,是否不應當進入他們的內心?殺人越貨的積犯一定是自視為惡魔,還是可能自以為也有逼上梁山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看到十月一日的《人間》上域外人先生寫的《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評〈色戒〉》一文,覺得需要闡明……
極盛時期的《論寫作》里再一次說:「一班文人何以甘心情願守在『文字獄』裏面呢?我想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文字的韻味。」
真相如何,其實何必多問呢?只要寫過小說的人都知道,很多寫作的緣起往往只是一https://read.99csw.com點點影子,在寫的時候,寫作人往往不由自主,那結局是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而且往往寫出來之後,才會發現與某種事實驚人地相似——文學源於生活,也總歸會回到生活。
總之,她要她的世界清潔如洗,一塵不染,因此遠離人群——沾著人就沾著臟。
……我最不會辯論,又寫得慢,實在勻不出時間來打筆墨官司。域外人這篇書評,貌作持平之論,讀者未必知道通篇穿鑿附會,任意割裂原文,予以牽強的曲解與『想當然耳』:一方面又一再聲明『但願是我錯會了意』,自己預留退步,可以歸之於誤解,就可以說話完全不負責。我到底對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負責,所以只好寫了這篇短文,下不為例。」
張愛玲在《〈惘然記〉序》中說:「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些年,甚至於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九-九-藏-書。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因此結集時題名《惘然記》。」
這本來是不需要多加解釋的,可是域外人的批評已經不只是「索隱」,而是「曲解」,這使得張愛玲不得不寫了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來反擊,這是繼《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之後,她惟一的一次替自己辯解——兩次都涉及到一個敏感名詞:漢奸。
……域外人先生甚至於疑惑起來:也許,張愛玲的本意還是批評漢奸的?也許我沒有弄清楚張愛玲的本意?
到了晚年出版《續集》,她又一次在自序中清楚明白地宣稱:「我是名演員嘉寶的信徒,幾十年來她利用化裝和演技在紐約隱居,很少為人識破,因為一生信奉『我要單獨生活』的原則。」
她說她很當心自己,仔細自己的飲食,用最好的護膚品,每天消毒。
我有時性子上來,也會閉門十天半月,躲進小樓成一統,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過段時間總還是要「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