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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三節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三節

到了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在洛杉磯去世的消息傳來,張子靜將這篇文章拿出來,加了一個開頭,又再發表了一次。台灣作家季季按圖索驥找到上海江蘇路張子靜的家中登門拜訪,帶了一套《張愛玲全集》和許多剪報送他。張子靜撫摸著,翻閱著,臉上是一種沉靜的憂傷。尤其看到《對照記》時,更是難掩哀痛之情。
「一九八九年終於和姊姊再聯絡上后,我就決定要為姊姊寫點東西。姊姊在她的散文中,也寫了一些早年生活的片段,但未及於生活的全部真相。還有一些事則是她沒寫,也不願寫的,在這方面,姊姊有她的自卑,也有她的自衛。加上她後來與世隔絕,關於她的種種傳說……以訛傳訛,更為撲朔迷離,神秘莫測。
一九八一年底,《文匯月刊》刊載了張葆莘的《張愛玲傳奇》一文,這是大陸報刊上自解放后第一次提到張愛玲的名字,這是一個信號。讓張子靜覺得興奮與驕傲的信號。他通過台灣的親戚和美國的朋友和姐姐取得了聯繫,一再勸她回國來看看。
於是兩人決定合作一部書,張子靜此時已經寫了一部約兩萬字的手稿,在兩人一問一答的整理中,漸漸補綴至三萬五千字。張子靜親自寫了代序《如果我不寫出來》,文中說:
「前些時就聽說現在匯錢沒用,匯來也無法買東西,一直想寫信來問可有別的辦法。」這大概是因為那時候美元在大陸還不能通用。不過張愛玲後來到底也想出了「九-九-藏-書別的辦法」來——她在大陸出版作品的版權便是交給李開第。
若以每本書十五萬字計算,千字二十五元,算下來大概總也有一兩萬吧,八十年代初的兩萬塊也還值一點錢,應當對張茂淵的生活不無小補。
弟弟張子靜卻沒這麼好運。
果然張愛玲聽完來意,一口回絕:「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但是又不忍太使弟弟失望,於是在桌上找出一張她畫的素描說:「這張你們可以做插圖。」
金宏達在《張愛玲:非關『炒作』》一文中寫道:「當年猶豫再三,唯恐賠本的出版方同意簽約出版《張愛玲文集》后,經其姑父李開第先生要求,張愛玲予以授權,只是意在以每千字二十五元的微薄稿費,濟助親屬,嗣後不久,內地盜版盛行,台灣皇冠提出交涉,此項授權遂終止。內地無數版本的張氏作品,無論有無合法授權,一分錢收益也與張愛玲無關。」
子靜明知這事難成,卻也不好推卻,只得與同學一起去找姐姐。到了愛丁頓公寓樓下,又覺躊躇,怕被姐姐當面拒絕,使自己和同學難堪,於是讓同學先等著,自己上去。
「姑姑:
她在給姑姑的信中還是自稱「瑛」,這裏且只錄其中一封:
「小弟:
你的信都收到了,一直惦記著還沒回信,不知道你可好。我多病,不嚴重也麻煩,成天忙著照料自己,佔掉的時間太多,剩下的時間不夠用,很著read.99csw.com急,實在沒辦法,現在簡直不寫信了。你延遲退休最好了,退休往往于健康有害。退休了也頂好能找點輕鬆點的工作做。我十分慶幸叔叔還有產業留下給你。姑姑是跟李開第結婚——我從前在香港讀書的時候他在姑姑做事的那洋行的香港分行做事,就託了他做我的監護人。Dick Wei的名字陌生,沒聽說過。消息阻塞,有些話就是這樣離奇。傳說我發了財,又有一說是赤貧。其實我勉強夠過,等以後大陸再開放了些,你會知道這都是實話。沒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惟有祝安好。
這篇文章發在一九四四年十月《飆》的創刊號上,張愛玲的那張速寫做了插圖,是姐弟倆生平惟一的一次合作。
姊姊和我都無子女。她安詳辭世后,我更覺應該及早把我知道的事情寫出來。在姊姊的生命中,這些事可能只是幽暗的一角,而曾經在這個幽暗角落出現的人,大多已先我們而去。如今姊姊走了,我也風燭殘年,來日苦短。如果我再不奮力寫出來,這個角落就可能為歲月所深埋,成了永遠難解之謎。」
瑛 八月二十日」
也是在這一年,張茂淵與張愛玲姑侄倆終於重新取得了聯繫,這距離張愛玲離開大陸已經二十七年了。
高全之說,他大概從我臉上看見了張愛玲。
同學們聽了這番約稿經過,也覺無法,又不甘心,於是另出新招:「不如這樣,你來寫一篇關於你姐姐特點的短文,這也九九藏書很能吸引讀者。」
這期間大陸那場比原子彈更有毀滅性的浩劫終於結束了。而因為「幫助外國人經濟侵略」而獲罪的李開第亦得以平反,並於一九七九年與張茂淵結了婚。
張子靜死於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二日。那天上午,女作家高全之還曾來採訪他,那是他最後一次談起姊姊張愛玲。當夜便去了,沒有留下遺言。
記得早在上海「孤島」時期,大約一九四三年秋天的事吧,那時子靜輟學在家,閑來苦悶,便與一幫好同學合計要辦本雜誌,名字也想好了,叫《飆》,希望給苦悶的時代帶來一陣暴風雨。有人出錢,有人出力,也約來了不少名家的稿子,比如董樂山、施濟美等。同學建議,這還不夠,還得有一篇特稿,於是對張子靜說:「你姐姐是現在上海最紅的作家,隨便她寫一篇哪怕只是幾百字的短文,也可為刊物增色不少。」
然而張愛玲不願意,她對大陸始終懷有戒備之心。在一九八九年一月她寫給弟弟的信里說——
我手邊亦有安徽文藝出版社所出的這一套《張愛玲文集》四卷本,重看時才注意到是由柯靈顧問,金宏達、于青編輯,淡黃封面,售價四十元整,包裝那叫一個粗糙,原先一直以為是盜印本,如今才知道竟是「明媒正娶」,倒叫人說不話來了。
今年2月我吃了五十年的埃及草藥忽然失效,去看醫生,醫生向來視為一種毒癮,不戒就不受理的。(結果還是自己想法子改變煮葯法才好了。)九*九*藏*書檢查身體,發現有一種infertion——『a proteus organism』,我問不出什麼來。吃了葯馬上就好了。可能是住了兩年旅館染上的,與皮膚病不相干。當時以為是跳蚤變小得幾乎看不見,又再住了兩年旅館。此外只查出吃的東西膽固醇還太高了些,雖然早已戒了肉、蛋。費了好些事去改。3月間過街被一個中南美青年撞倒,跌破肩骨,humerus fracture。這些偷渡客許多是鄉下人,莽撞有蠻力。照醫生說的整天做體操、水療,累極了。好得奇慢,最近才告訴我可以不用開刀了。右臂還不大有用,要多做體操練習。皮膚忽然蔓延到『斷臂』上,壞得嚇死人,等手臂好了再去看醫生。眼睛也有毛病,好幾個月了,要去看。有一兩個月沒去開信箱,姑姑的一封挂號信沒人領取,被郵局退還。這些時沒消息,不知道姑姑可好些了,又值多事之秋,希望日常生活沒太受影響,非常挂念。前些時就聽說現在匯錢沒用,匯來也無法買東西,一直想寫信來問可有別的辦法。上次來信傷臂寫字不便,只寫了個便條。姑姑千萬請KD來信告訴我,讓我能做點事,也稍微安心點。我等著迴音,兩星期去開一次信箱。KD好?念念。
從信的內容看,大概張子靜的去信里有求助之意,而張愛玲抱歉地說「沒能力幫你的忙」。由於張愛玲的居無定所,不住搬家,兩姐弟的通信並不頻繁,前後也不過兩九_九_藏_書三封,不久便又斷了往來。子靜想要知道姐姐的消息,一如當年在上海一樣,惟通過報刊罷了。
張子靜無奈,只得拿了那張圖下樓,聊勝於無,總算不是全軍覆沒。
這年,兩位老人都已經七十八歲了。他們的結合,是真正的惺惺相惜,相濡以沫。
從信里看出,張愛玲這段日子的身體情況很差,眼睛、皮膚都有毛病,又跌破肩骨,然而她仍然十分關心姑姑,希望可以為她多做一點事。看來令人心酸。
從這裏,可以再一次看出張愛玲對錢的態度,其實是夠用即可,並不真正放在心上。許多讀者因為張愛玲一再自嘲「一身俗骨」,便當真以為她嗜錢如命,是曲解了她,也是因為中國人實在欠缺幽默素質。
瑛 一月二十日,一九八九年」
子靜一想不錯,也就答應了,寫了篇題為《我的姊姊張愛玲》的短文,統共一千四百字。開頭便是「她的脾氣就是喜歡特別,隨便什麼事情總愛跟別人兩樣一點。就拿衣裳來說吧,她頂喜歡穿古怪樣子的……」從衣裳說到電影,繪畫,讀書,學英文,最後寫:「她曾經跟我說:『一個人假使沒什麼特長最好是做得特別,可以引人注意。我認為與其做一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沒沒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大家都曉得有這麼一個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這也許就是她做人的哲學。」
——如果這真的是張愛玲的做人哲學,那麼無疑她說到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