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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永遠的海上花 第二節

第二十章 永遠的海上花

第二節

張愛玲並沒有回鄉奔喪。她從來不在乎這些形式上的禮節,難道她回去了,姑姑就可以不死了嗎?從前媽媽病重的時候,她也沒有趕去英國;在台灣旅遊時聽說賴雅發病,她亦沒有專程趕回美國。
張愛玲一愣,若有所思地說:「看來身外之物還是丟得不夠徹底!」
最讓人感動的一張,是她寫給姚宜瑛女士的,祝賀她的散文集《春來》出版。面上是一枝盛開的百合花,華麗又脫俗,寫著:「《春來》真感動人。同一局面,結果總是疏離,沒足夠的愛去克服兩個世界間的鴻溝。有這樣的母親才有你這樣的女兒。有這樣的母親也不一定有這樣的女兒。兩人都真運氣、福氣。值得祝賀。」
1988至1995,是張愛玲最後的七年,也是她隱居生活的第三階段。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九九藏書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對照記》)
然而林式同竟是不知三毛為何人,無言以對。
然而她並非毫無所動,她在半年後立下遺囑,不能不說是由於姑姑之死的啟示。姑姑的一切從簡,與三毛轟轟烈烈、極盡戲劇性的哀榮形成鮮明對比,不由使她要考慮自己的死法。
這時她已經回到了熟悉的公寓生活,不再頻繁搬家,而幾處公寓也都是由林式同替她安排的。先是在林式同所造八十一單位的公寓樓群里住了兩年半,后又搬入西木區羅徹斯特公寓(10911 rochester ave,#206),從1991年七月直到去世,這是她生前最後一個住處,也是她在洛城住過的環境最好的一個公寓。
然而張愛玲沒有忘。她且開始有條不紊地安排自己的身後事,從1991年七月開始著手,歷時一年,完成了《張愛玲全集》的校訂工作九*九*藏*書。這不能不讓人覺得她此舉的深意。
林式同曾來此探望她,看到廚房抽屜里都是塑料餐具,身外之物已經到了簡無可簡之地,卻最多殺蟲劑——她仍然害怕跳蚤,每月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櫥櫃一格一罐;她且不斷抱怨自己的皮膚病和牙齒痛,林式同安慰:「牙齒不好就拔掉!我也牙痛,拔掉就沒事了!」
兩個人的談話就是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彷彿雞同鴨講,卻偏偏有著最徹底的了解。
但是她也並不是完全不食人間煙火,仍同許多朋友保持著書信往來。她的信往往很短,且常常寫在卡片上。那些卡片,都是色彩艷麗造型卡通的,是她在逛書店的時候精心挑選的。
從這裏可以再次看出,張愛玲在晚年時對母親的痛切的思念。
看老照相簿可真是一件傷感而又溫暖的事情,一張一張的照片翻過去,彷彿翻過一頁一頁的流年。第一張就是自己四歲時那粉團圓嫩的臉,安琪兒一般的https://read•99csw.com甜美,張愛玲不由微笑起來,自己也有過這樣天真的時刻呢;後來便一天天地大了,懂得擺姿勢了,多是張揚而氣派的,有一張叉著腰站在陽台上的照片頂不清楚,可是母親卻以為好,去英國的時候特地選出來帶了走,後來箱子寄過來,她又在遺物中發現了這張照片,當時忍不住淚如泉湧,現在看著,卻只是唏噓,沒有眼淚了;這一張是姑姑的照片,她還是那麼靜美,那麼恬淡,自己離國時姑姑就是這個樣子,這一輩子姑姑在她心目中也就是這樣子,永不褪色;這張是祖母帶著尚年幼的父親與姑姑,想到父親,他從前繞室吟哦的樣子便立刻浮在眼前了,她早已原諒了她,放下了對他的曾經的怨恨,她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還有這些,是祖宗先人的照片,真正的老照片了,她沒有見過他們,然而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在人生最孤獨的時候,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她的,就只有貴族的血統read.99csw.com,是不可改變的既定事實,是她在內心裡一直引以為豪的。她提起筆來,一字一句地寫下:
原來,姚宜瑛與母親分別三十年,而終於能在老人年邁之際接她來台灣團聚,侍奉終老。
稿件在台北與洛杉磯之間兩地往返,費時費力,工程十分浩大。然而張愛玲不厭其煩,且特地為《全集》做了一個完美的總結,即最後一部作品《對照記》,副題「看老照相簿」。
這張卡片寫於1991年。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曾經寫信給她請她看《滾滾紅塵》的女作家三毛之死震驚華人世界,接著是好友炎櫻去世的消息傳來,同年六月,最親愛的姑姑張茂淵亦在上海去世,遺囑不舉行告別儀式,骨灰隨便撒掉。
林式同在《有緣得識張愛玲》中回憶道:「張愛玲寄來了一封信,信中附著一份遺書,一看之下我心裏覺得這人真怪,好好的給我遺書幹什麼!……遺書中提到宋淇,我並不認識,信中也沒有說明他們夫婦的聯繫處九九藏書,僅說如果我不肯當執行人,可以讓她另請他人。我覺得這件事有點子虛烏有,張愛玲不是好好的嗎?……因此,我把這封信擺在一邊,沒有答覆她。可是在張愛玲看來,我不迴音,就等於是默許,後來我們從未再提起這件事,我幾乎把它忘了。」
1992年2月,張愛玲寫信給林式同,指定他為遺囑執行人,戲稱「免得有錢剩下就會充公」。遺囑非常簡單:一、一旦棄世,所有財產贈予宋淇夫婦;二、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殯殮儀式,如在內陸,骨灰撒在任何廣漠無人處。
張愛玲推崇這樣的運氣、福氣,因為人家有的,她沒有——她再也沒有機會與母親團圓,更不可能侍奉終老。「兩個世界間的鴻溝」,是距離上的,政治上的,還有命運的,而生死殊途,無疑是所有鴻溝中最深絕的一道。
這時候她與人群的距離益發拉遠,惟一肯見的人大概就是林式同了。
她又同林式同提起三毛,語氣里有些不以為然,說:「她怎麼會自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