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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遊記

不讀遊記

一巴掌打倒一大片,按他的說法,我是沒有「游」過的了。徐霞客的不同於常人,在於他——特別是後來——是在行,而不限於遊了。行與游不同,前者是一種生活方式,後來至多是觀照方式。古有所謂「臥遊」一說,徐霞客最後得了足病,躺在家裡,也只好「臥遊」了。臥遊是可以做到的,卧行是做不到的。
徐霞客開始出遊時,不可能料到自己會在這條路上走多遠。他只是「不願以一隅自限」,想見見廣大的世界。這世界比他原先以為的還要大些,提供的趣味,也非他始料所及了。好奇心與對日常生活的不耐煩,是最平常的出遊動機,但一個人一游幾十年,想必是喜歡上了旅途九*九*藏*書中的生活,那是充滿變化的,又彷彿總有新的目標。
劉勰談到晉代山水詩的興起,說過一句話,叫「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初聽起來有點費解,老莊難道不是更號召「回到自然」嗎?原來,劉勰說的是對自然的態度,在莊子那裡,自然是人的哲學本體,這固然高妙,但登山臨水,也就成了嚴肅的事情,而謝靈運等一批詩人,把山水當成寄情之地,雖然深思少了,高興卻多了。古代文人寫山水的詩賦很多,大抵的思路,是描述山水的悅心和悅目,這個多好看呀,那個多奇怪呀,這樣的文章,我們在中學課本中見到許多,都寫得很漂亮。
九*九*藏*書十·一快到了,中國人民玩起來了,鄉下的到城裡,城裡的到鄉下,當然只是暫時的換防。野豬野羊,早就躲起來了,蒼蠅蚊子,該飛出來了,賣雨傘的,賣門票的,租車的,開店的,打九月就憋著笑,遊客也是滿面笑容,特別是在照相的時候。
歷代評介徐霞客的文章,要屬清初潘耒給遊記寫的序,說得最好。潘序中最好的一句,是說徐霞客「無所為而為」,也就是為游而游。潘耒還說:
大名鼎鼎的《徐霞客遊記》,常常被當作地理學著作來推薦,徐霞客本人,也給奉為地理學家。徐霞客確乎對山水懷有一種知識的興趣,這也是他高明於另外一些文人遊客的地方,但如read.99csw.com果說如實記述所見所聞,就會是地理學,這固然是敬重徐霞客的一種方式,在我看來,對地理學,特別是那個「學」字,就有失敬重了。咱們普通讀者,大可忘掉「地理」云云,放心地拿它當遊記讀去,我敢保證,《徐霞客遊記》里不會有任何內容,來干擾這單純的興趣。
《徐霞客遊記》中最好看的,是最後一批日記,特別是《滇游日記》。其中最好看的,又是曾被錢謙益批評為「多載米鹽瑣屑,如甲乙賬簿」的,寫旅途中日常遭遇的文字。有些讀者看完《徐霞客遊記》,可能要問,除了作者善於屬文,它與我們寫的遊記,區別在哪裡呢?區別在於,徐霞客生活在那樣一個時九-九-藏-書代,他那種尋脈探源的好奇心,是異乎別人的,而他沒有功用的目的,在路上斷斷續續走了幾十年,又是前無古人的。
「近游不廣,淺游不奇,便游不暢,群游不久,自非置身物外,棄絕百事而孤行其意,雖游,弗游也。」
每年我們都抱怨,擠死了,累死了,第二年,我們還是要出遊。捫心自問,是什麼動機,把成千上萬的人,從家裡趕出,趕到各種陌生的地方?爬一座費鞋的山,和一塊大石頭合影,高明何在?離開舒服的床,去躺在草地上,樂趣又何在?自然!自然!我們如是說。我知道許多人相信沒有人工痕迹的地表是天然的良藥,我知道許多人定期地拜訪「自然」,如同另一些人定期地去https://read.99csw.com去教堂,回來就一身輕鬆,恢復了對自己的敬重,——「自然」好像是心靈垃圾的傾倒場,又像是頂頂溺愛我們的祖輩,不管我們做了什麼,總是拿個糖塊,把我們哄得高高興興。
剛上路的徐霞客,也和大家一樣,搜奇訪勝,消閑遣興而已。他最先去的,是那些所謂的名山大川,天台雁盪、黃山廬山之類,寫下的記行文字,雖然以日編次,和其他文人的遊記,並沒什麼特別的不同,仍如劉勰說的「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而已。一望可知,他是在寫文章,要給別人看的。後來,慢慢地他就有了一些變化,行程變得任意,並不一定要去有名的地方,寫的日記,也越來越隨意,儘管沒有完全放下文人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