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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公羊

不讀公羊

秦末造反的諸強,以興滅繼絕為號召,等搶到天下,自己一屁股坐住,再不提從前的話頭。在劉氏,本無什麼不好意思,在與皇權合作的儒生,略有幾分理論上的尷尬。按公羊學說,孔子對周並無信心或興趣,他老人家作《春秋》,本意便是為後王立法。這叫「以春秋當新王」,是公羊學的一大要旨,緯書里有更生動的描述雲:「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時變,卻觀未來,預解無窮,知漢當繼大亂之後,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如此說來,漢朝代秦自立,應了孔子的預言,理直氣壯。
儒生與皇帝之間,如同狐狸與獅子的合作。儒家得意的一件事,read.99csw.com是馴化了獅子——或多或少,獅子得意的,是能讓狐狸來為它管理草原,至於其間各自的得失,也是筆糊塗賬。若憑孔子的學說,這種合作根本無法形成,——起孔子于地下,遇見秦漢式的皇帝,互相都不會買賬。公羊學說的第一位大師董仲舒,改造了儒學,這種新儒學,同孔子的古典儒學,其實只有皮毛上的相似,倒是同名法及五行學派,更親近些。皇權和儒家的正式締約,粗略地說,簽字人便是漢武帝和董仲舒,公羊學在其中的作用,也不算小了。
公羊學自漢代以後,一直式微,復興是在晚清。對新式人九九藏書物來說,公羊學能提供的理論武器其實沒有幾件,但大家都習慣於自家有病自家醫,便是明明用著新葯,也喜歡放在舊壺裡煎一煎,或作簡單的比附,便發現「敢情這藥方我家裡原有,只是忘記吃了」雲。康有為曾說:「大約據亂世尚君主,昇平世尚君民共主,太平世尚民主矣」。說君主便說君主,說民主便說民主,非要塞到公羊家的三世說里,搭配整齊,便以為有趣之極,深刻之至,正是古傳的毛病。
不過,後世公羊學並不流行,因為公羊學裏面,包含著一些為君主所不喜的思想。比如按公羊學的政治圖式,沒有什麼鐵打的江山,天命變九_九_藏_書易循環,以有道伐無道,便如湯武革命一樣理所當然,這一點,和孟子的學說接近,在古人看來,都有可能「啟亂臣賊之子心」。董仲舒的儒學,在後世又被改造了,讓獅子不放心的內容,又去掉了一些。
我們今天看來,公羊學里確有比正統儒學高明的地方,比如對「夷狄」,往往以文化、禮義,而非以遠近來區分。《公羊傳》里有一句話,「中國亦新夷狄也」,說的是有幾個中原國家行事不妥,所以視同夷狄。後來——比如晚清或現在——常有人拿公羊學的這一態度,來反對排外,也是稍微有點奇怪的,反對排外就反對排外,還用到古書里找九-九-藏-書理由嗎?
公羊學是個完整的、打通自然哲學與政治哲學、解釋一切的政治理論,現在的新公羊學,更是如此,而且更加詳盡。不過,我對所有完美的理論,都有戒心,因為如果不讓現象屈從於理論,那種完美本無法達到。古希臘有個故事,說有個大盜叫普洛克路斯忒斯,強迫受害人睡在他制的鐵床上,若身比床短,便強拉使與床齊,若身比床長,則截去余出來的腿腳。紛繁的萬象,我們的複雜經驗,放到任何一種理論的床上,會恰好一般長短嗎?我是不信的。
《春秋》三傳,我們最熟悉的是《左傳》,另兩部,《公羊傳》和《榖梁傳》,名氣小一些。但要九_九_藏_書論在古代政治哲學中的地位,《公羊傳》實高於《左傳》。《左傳》是歷史書,《公羊傳》則是儒生為漢代定製的政治學。
顧頡剛算是破舊立新的大將了,後來卻說,本以為這些年來是用歐美的新學來變易、代替中國的舊學,回頭一望,「在中國原有的學問上的趨勢看來,也是向這方面走去」,——好幾千年裡從來沒有順著「走去」,卻仍然是「趨勢」,這種信心,已難以評價了。近來研究公羊學的專家,有幾位很值得敬重,且也力主變革,但為什麼一定要把起點向後拉?有時我懷疑,中國果真是個特殊的國度,有特殊的國情,而唯一的證據,恰是有那麼多人相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