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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堯曰》

不讀《堯曰》

孟子喜歡拿堯舜,還有別的幾位有德之君,來鼓勵君主行善。如他說商湯,「東面而征,四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還有比這更動人的場面嗎?人民如你我者,日盼夜望,等待堯舜這樣的聖賢,來做主子,細一想,也是挺可憐的,換一種跪姿,便自以為站起來了。
《堯曰》是《論語》中的一篇,這一篇的首章,通常稱為「堯曰章」的,歷來有人懷疑未必是《論語》本文,——若不是有這一點不清不楚,以我對孔子的畢恭畢敬,哪裡敢在《論語》頭上動土呢?不讀《堯曰》云云,只是個題目,說的是先秦至漢代關於堯舜的傳說,只是當read.99csw.com時人的政治理想,不可以信以為史的。
我們現在重讀先秦諸子的著作,常覺溫暖,一批思想者,貨真價實地,關心人民的命運,他們思考的問題,在那個時代,已至極限,如無後來的思想大統一,孔墨庄荀的脈絡,當延伸到更遠,但君主明察秋毫,哪裡會讓這種事發生?漢武之後,堯舜,在孔墨時代尚為寓言的,就坐實為帝王的護身神,道德合法性的象徵了。
《保訓》也罷,孔墨也罷,戰國人講的各種故事也罷,在裏面,堯舜代表著古人的理想政治,不妨混稱之為以德治天下。堯舜本是庶人,因為道德好,百姓歸之如流,哭哭啼啼,求他做君主,等到死九九藏書了,人民如喪考妣。當時也有若干大人物,因為心眼壞,百姓避之如避寇讎,結果這些人失掉權力,下場悲慘。
堯舜的傳說,周代文獻中常見。最近新發現的「清華簡」,其中有一篇《保訓》,是周文王的遺言,談到舜的事迹,「不違于庶萬姓之多欲」,果然是有德之君。如果《保訓》是真的(這意味著我會輸掉一個打賭),它就是對舜的最早記載了。
可以想像兩個不同族群的領袖,什麼會給他們帶來最大利益?那就是打一仗。若從效果來看,戰爭簡直像是領袖之間的共謀,當然,這不是實際的情形,實際的情形是,戰爭是自然發生的,而且經常由小人物的衝突引起,你搶了我九九藏書一隻羊,我偷了你一隻鹿,仇恨積攢,衝突漸烈,然後兩位領袖各自站到高處,一個說,我們難道要忍受這個嗎?他們要奪走我們的信仰,我們的糧食,把我們趕到寸草不生之地;另一個人說,他們要殺光我們的男人,讓我們的女人替他們生孩子。兩個部族群情激憤,獻糧獻力,為王前驅,任何有異議的人,都被憤怒的人們用石頭砸死了。仗打完了,國家有雛形了,就算是勝利一方的人,本來想搶幾個俘虜的,自己卻成了奴才,權力一旦交出,再也收不回,自由一旦喪失,夢也夢不到了。
如從兩面觀,其一是,堯舜的傳說,寄託著古人對強權的不滿,用道德來抗衡強權,雖然力量上不成比例read•99csw•com,至少是發自社會的良心。至於背後的問題——道德就能賦予一個政權合法性嗎?有德之人就應該獲得對他人的控制權嗎?是現代人要考慮的事,而先秦古人,走一步說一步,生民困苦如斯,先解燃眉之急,也不用想那麼遠。
堯舜的年代,在中國即將進入文明的前夜,離農業的出現,已有五千年上下了。有了農業,一個人的工作,養活自己之外,竟有相當的剩餘,財富於是發生,強權於是出現。但如果沒有戰爭,族群內的公權,就算落入一人之手,對眾人的威脅也不算很大,因為這種權力的幅度,和後來的相比,連小巫也談不上。
堯舜正值國家發生之時,這個時代,必然是血腥的,充斥著鎮壓九*九*藏*書和征服,而成功者用道德和神意粉飾權力的本性,是所有君主都會的。善良的孔孟,特別是孟子,對強權的異議,被今天的人稱為民本思想,也不算是過分的恭維。只是民本不同於人本,當年人民是集體地被強權征服的,但要走回頭路,卻需一個人一個人地進行。如無個人的解放,大家一股腦兒、一塊堆兒就解吊懸了,是絕無可能之事。
現代政治學者,研究權力如何發生才是合法的,大都認為應以同意為基,人們把自己的權利讓度出來一部分,以換取社會合作。這是一種邏輯次序,而非歷史的次序。在歷史上,從最早的神權,到後來控制分配,通過戰爭來建立國家,這也管那也管,種種權力,哪有一點是同意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