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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二十四詩品》

不讀《二十四詩品》

「縝密——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開,清露未晞。要路愈遠,幽行為遲。語不欲犯,思不欲痴。猶春于綠,明月雪時。」
依賴分析,還是依賴體會,這本來不該成為問題,如果它們沒被挑唆得打起架來。現代人可能覺得,還是分析更可靠些,也更可發展;不過,現代人也承認,分析是很累人的,體會則輕鬆,分析需要積累,有時還會跑掉,而體會,總是現成的。要讓分析和體會各司其職,現代也難,因為雙方都喜歡過界,或者是去分析那不可分析的,或者是伸出舌頭去舔一張畫,——如果真能舔出「品」來,那將是非常、非常獨特的審美經read.99csw.com驗。
這說的是詩歌嗎?是的。風格本來就是很難形容的。如果我們還記得,魏晉時代品評人物,也常用類似的描述,而我國文學批評體系的建立,又恰是在那個時代,就不難理解古典理論家是如何的不信任概念,只要有可能,就以物喻物。
一個詩人在現場體會到的心情激蕩,和我們閱讀他的作品,比如《春江花月夜》,心裏發生的感動,果真有同樣的性質嗎?很多人主張詩歌高於自然(在審美的意義上),這種比較,便是把兩種經驗,視為一物,只在心理的階梯上有所不同。中國的古典理論家也有如此的等式,但在方向上相反,在他們來九_九_藏_書看,自然之物的美在觀照之前就存在,甚至,一棵樹木,是有能力自我欣賞的。對詩人來說,這有點令人氣沮,因為他的工作,只是導遊,至多是討厭的代言人,——之所以說「討厭」,因為按照這種理論,物體的完朴,每經一次描述,就損失若干,所以不言才是最好的言,而詩歌不過是津梁,用開門的方式,來關上那道門。
對事物的認知,有若干途徑。一塊石頭的顏色,滋味或氣味,輕重,形狀,都是性質,再進一步,可有物理學的描述,神學的解釋,以及審美的觀照。審美至今仍是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羚羊面向草原佇立,是否會有與食慾無關的九九藏書某種愉快?誰也不知道。但我們知道自己,會被星空的深遠、河流的迅疾感動,我們喜歡規則的布列,厭惡毫無形式感的東西,這種附著于眼耳的能力,從何而來,對人類有何意義,尚無答案,我們只知自己本性如此。我們甚至創造了藝術,一代又一代,造出無數的繪畫或詩歌,或精妙或劣等,既不是用具,也不是知識,卻誘使人們拿食物去交換。漸漸地,我們甚至分不開欣賞與對欣賞的欣賞,用閱讀代替旅行,用詩歌代表自然,至少也把它們混為一談。
我們選一條來看一下,《二十四詩品》是如何定義詩歌的「品」的:
正如當代的文學理論,讓作家比原先更加迷惑,read•99csw•com中國古典文論,會讓詩歌的讀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從中學會一些範疇,比如「清奇」或「沖淡」,很妙的詞,如果用得恰到好處,會令旁邊的人對你的修養由衷佩服,但是,這類的範疇,到底是深刻的,還是膚淺的,是關鍵還是皮毛,誰又說得清?正如我們說一個人「熱情」,這評論背後可以是五分鐘的體驗,也可以是半生的交流;它是非常好的說明,然而,我們如果去填表,從姓名到履歷,從性別到住址,得寫滿一大張,才勉強告訴別人你是誰。「熱情」甚至不像「善良」,後者至少意指某些可指望的品質,而如果舉著「善良」的牌子,不足讓一個人登機,「熱情」就更不能打九九藏書動可敬的機場官員了。
前面的「清奇」和「沖淡」,是從《二十四詩品》中選的。《二十四詩品》過去一直被認為是唐代詩人司空圖的作品,從近十多年學者的研究來看,更可能是元明人的創作,偽托在司空圖名下。真偽且不管,《二十四詩品》是討論詩歌「氣質」的專著,定義了若干性格,作為詩歌品鑒的高級指南。除了「清奇」和「沖淡」,還有雄渾、纖穠、沉著、高古、典雅、洗鍊、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一至二十四種,我全都寫下來了,因為按我的經驗,如果需要顯得很有古典修養,熟悉這些詞,很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