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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罹

鴻罹

但在這一點上,誰忍心批評前人呢?同情人民,難道不高貴?反抗壓迫,難道不勇敢?有些事情,雖知其不可,也不得不為,何況誰又能預知可與不可?當強權滲透一切時,誰又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脫出權力的議程來反對權力?
他的心事,原來是一篇見解。其中的一句,「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是唐甄的名言。但他通篇意思和那魚一樣,並不十分新鮮,不過是將孟子的主張,用狠勁重說一遍。他以魚為喻,把暴政殺人的事說了半天,家人聽后,這魚是吃不下去了。
我們看到,連畫家、詩人,也或明或暗地發表政見,一個讀書人,如果真的緘口不談國事,反倒要九*九*藏*書被認為沒有心肝,特別是在激蕩時期。那麼,這麼多出色的頭腦,有這樣的討論氣氛,做了那麼多工作,為什麼沒能產生出一個有效的思想體系呢?我們今天如果進行同類思考的話,他們的工作,甚至構不成思想的基礎。
唐甄在另一篇《潛存》中,講自己「四十以來,其志強,其氣銳,雖知無用於世,而猶不絕於顧望,及其困於遠遊,厄於人事,凶歲食糠粞,奴僕離散,志氣銷亡,乃喟然而嘆曰,莫我知也夫」。他描述的不是他一個人,比如在顧炎武的時代,許多人放棄了日常的幸福,只為了反抗那當反抗的。我們讚美他們的頑強,又不得不感https://read.99csw.com嘆強權之強,有出乎我們意料者。
古代的政治思想家,不知不覺中,犧牲了學術前程。他們的頭腦,若用在他處,當有更大的作為,但若真那樣,他們的良心又將不安,這對他們來說也是兩難。明清之交的顧炎武,不少遺民對他是有一些腹誹的,因為他總是若即若離,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不錯,學問也沒扔,就連四處觀覽,口頭上說是為了興復之計,其實也是在追逐自己對輿地學的興趣。我以前是不喜歡顧炎武的這種態度的,現在想來,又覺得有些道理。
古代著書立說的人,其中包括藝術家、詩人、旅行家,多一半對如何「致太平」,有一肚子主張read.99csw.com,而最卓越的頭腦,在這方面下的工夫最大,從先秦諸子到明清之交的思想家,殫精竭慮,苦思出路,但想出了什麼呢?
原因之一,自然是缺少相關的人類活動,沒辦法憑空想出「古怪」來。這裏要說的是另一種原因,那就是,他們被迫在權力中反對權力,在體系中反對體系,皇權和儒學給反對者設下了議程,令他們的思考,都用著對方的工具,他們的活動,也無不在意料之中,就連他們的反對本身,都成為對方的養料,用來加固自己。完美的專制是會與敵手共舞的,只要對方下他的舞池;反抗者填寫著自己的新詞,用的卻是對方的曲譜。中國古代雖有專制,遠非完美,但在九-九-藏-書這一點上,已有其大概。
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感興趣的讀者,不知會不會有這樣的印象: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完全不成比例。
唐代長安城,有個叫張乾的莽漢,把狠話刺在兩條胳臂上,左臂刺的是「生不怕京兆尹」,右臂是「死不畏閻羅王」。死後的事先放下,在活著的時候,看來,權力是最可擔心的事了。古代的思想者也是如此,最大的話題,最大的心事,是對政治權力的安排。
唐甄可謂執著。便在今天,我們也會遇到這樣的情形。朋友小聚,本來打算說些閑話的,其中的一位,忽然提起時政,於是桌上的風向便轉,由輕鬆變為激烈,由愉快變成沉鬱,多麼殺風景!但喜歡這類話題https://read•99csw•com的,又認為只談閑篇,是言不及義,慢慢地,便有了一種隔閡。
我知道許多讀者,在讀古代的子書時,會產生厭倦之感,因為說來說去,總是一套話,看一種尚覺新鮮,看了兩千年裡的書,便會想,為什麼不換些話題、換種想法呢?但若了解這些著作的背景,便知作者也是有所不得已。
清初的唐甄著過一本《潛書》,裏面有篇《室語》,講了個故事,說的是有一天晚上,他和家人圍桌進食。唐甄說,這魚味鮮,買時一定是活魚。家人說,倒也不是,但買時魚剛死未久,又天寒,所以新鮮。唐甄吃了幾口,放下筷子,連聲哀嘆。家人問他為什麼嘆氣,他說,一直有些心事,今天吃這魚,忽然想起來,所以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