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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煙——兔

摸——煙——兔

我的朋友說,有位教師,一直把「免」字讀成兔子的「兔」。這天講拼音課,遇到「免」字,向學生拼道:「摸——煙——兔。」
朋友道,你這議論未免太苛,人固然不能盡棄早年所學,但去舊更新,例子很多,豈能一概而論?我說,是的,我只是想起了一點事情,故有此論,其實擇善而行,執中以論,原不必以新舊為念,只是人要清楚自己到底在主張什麼,竟是意外地困難,這在我自己身上發生過,所以知道。朋友說,說起這個,我想到一個故事,講給你聽。
人感知世界,最重要的手段是視覺和觸覺(我國人也可能認為味覺最重要,另議),即所謂看得見摸得著。看不見九九藏書摸不著,容易被忽略,如人的感情。有句話叫「鬧情緒」,一個「鬧」字,似乎在說對方耍小孩子脾氣,買根冰棍哄一哄,或竟不用哄,過一會兒就好了。不妨想象情緒是發光的,一旦激蕩出來,絕不會平白消失。那我們站在高處,就可以看見這個城市的情緒地圖,什麼地方亮,什麼地方暗,哪裡的情緒是粉色,哪裡又是黃色的——情緒是會變化的,不滿會積為憤怒,憤怒不得出路,會變成仇恨。仇恨是什麼顏色的呢?假設是藍色的,崇禎皇帝登到高處,看見天下一片藍,當知不妙,改而更張,也未可知,不過那時多半已經晚了。仇恨不像憤怒那樣有一個要求read.99csw.com,仇恨是種狀態,是對任何事情憤怒的狀態。崇禎這時候無論做什麼,都沒人滿意,也許他為自己計,正該一如其舊,因為如果他在憤怒中倒台,肯定要被罵為昏君,而在無明確目標的仇恨中亡國,大家忙著廝打,倒不大衝著他來了。
有個朋友知道我在寫和舊史沾點兒邊的專欄,便誤以為我真懂歷史,問道:明末流民造反,天下流血,或可以明政殘暴、仇恨山積來解釋;唐政沒那麼糟糕,為什麼唐末暴動的殺戮也那麼慘呢?我哪裡答得出,只好含混地說,也許各代都是那麼亂殺的,只是有的記錄多些,有的缺記了。
這一篇是閑談,沒有專門的話題。
九*九*藏*書我的朋友欣然道,現在好了,有全人類的經驗可供使用,若是起王、顧、黃諸人于地下,想必是極出色的導師。我說也許吧,不過使用別人的經驗,不會那麼順暢,你說的幾位,王夫之、顧炎武會如何則難說,黃宗羲就未必喜歡,說不定他會糾纏于體用之辨呢。朋友說,我不同意你的話,人見到好的,便知其為好的,這一點連咱們平凡的人都能做到,何況那些聰明絕頂的人?我搖頭說,要是那麼容易,早就好了。前一陣子紀念辛亥百年,出了好多文章和書,我也跟著讀了一點,讀到一些激烈的人,沒過幾年,一轉而為另一種主張,開始講國情,辨時化,不知是今是昨非,還是今read.99csw.com非昨是。我便想,人的意見,多半在早年就固定下來,以後再學新知,歡欣鼓舞,但一有機會,還是會回去;有的人言高論深,令人佩服,偶爾在一件小事上,說出的話嚇你一跳,借用魯迅打過的一個比方,皮袍下露出一個小衣角,便可知馬褂始終貼身穿著,遲早要回到本色上。
這個故事又悲慘,又好笑。與其批評農婦的愚蠢,不如哀憐她的貧困。思想的貧困也是如此,再傑出的頭腦,也沒辦法超出經驗(包括為自己所知的他人經驗),憑空想出什麼來。古代每一次改朝易代,都發生一回大規模的「反思」,但想來說去,必至毒死牛而後已,這是沒辦法的事。
是的,還是兔。
我的那九*九*藏*書位朋友,在讀明代幾位最傑出的遺民的文章。他說,這幾位,頭腦都是極出色的,對於舊政的弊病,批評起來頭頭是道,為什麼一旦試圖「立萬世法」,就又繞回去了呢?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知道一個故事,不妨說給你聽。
那是一件真事,曾登在二十多年前的報紙上。有一家人,把農藥灑到了面口袋上,捨不得扔,將粘到農藥的上層麵粉撣掉,用剩下的「好面」做了一鍋饅頭。這一來全家進了醫院,當家的男人死了。農婦哀定后,想饅頭用面多,故有危險,如用來包餃子,想必無事。吃餃子后,全家又進了醫院,死了一個女兒。農婦再也不敢吃這麵粉了,便拿它喂牛。不用說,又把牛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