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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戰爭

亞戰爭

顧炎武是亂世過來的人。他所謂的亡天下,一半是說正始,一半是說自己的經歷。明清易代,人民遭際之慘,目所共睹,但只用幾十年的時間,令遺民生氣的是,大家好了傷疤忘了疼——此處要問的是,這傷疤是如何好的?在平民看來,順康年間,除了頭頂上多根辮子,生活和從前,也沒很大的不同,風俗依舊,人倫依舊,豆腐也還是原來的味道。
其實正始時代,哪裡有那麼糟糕。政治黑暗一些,禮教墮落一些,不過爾爾,社會的功能並未喪失,離政治遠些的人,生活未見得受很大影響,正始人對自己的時代,評價也不如顧炎武之低。大約每個朝代,一到權力腐化,牽連整個社會,才有人破口罵將起來九-九-藏-書,以為禮崩樂壞,大家活不了啦,不要說晉衰宋弊,便是盛如漢唐,也前有王符,後有羅隱,把自己所處的時代,形容得很是不堪。王符說東漢,工則欺民取賄,商則惑民取產,學問之士,好語虛無,賦頌之徒,競陳誣罔,列士則交遊結黨,偷世竊名,居官則奸諂取媚,撓法便佞。咱們聽聽,這還有好人嗎?羅隱說晚唐,「風訛俗敗之初,轍亂旗奔之際,講學則衛刀削樹,論文則嬴火燒文,家家無相保之心,處處有自媒之口」,咱們聽聽,這日子還能過嗎?
所以我說,顧炎武也好,龔自珍也好,未免危言聳聽。他們並沒經過真正的社會分裂,當然啦,咱們更沒經過,不過咱們可https://read.99csw.com以順著他們的思路,想象一下,進一步的瓦解會是什麼樣。那大概是每個人、每個集團,都發出戰鬥的吶喊,武人出門帶槍,文人上街帶刀,家家門前,都恨不得挖個壕溝;上有橫行之勢,下有橫眉之人,公戰與私鬥,全不可分,打人必打臉,罵人必揭短,隨便找出一個話題,都恨不得用決鬥來解決,隨便找出四五個陌生人,至少有兩個,彼此不共戴天;偶有結合,一定是利益所驅,一有衝突,那便是不可調和的,話要說死,事要做徹,君子無量,丈夫有毒。一言不合,咬牙瞪眼;一事不合,磨刀擦劍;一人犯錯,萬人喊殺;人人只懂一個手段,那就是最粗暴的手段,你視我如無物九*九*藏*書,我視你如寇讎,你搶我的飯碗,我偷你的床單,我有機會欺負你,一定不留餘地,你有機會報復我,自然趕盡殺絕,得勢必驕橫,失勢必切齒,而不管你我是什麼人,都至少有七八位,在家裡睡不著覺,算計著讓咱們倒大霉呢。此之謂不戰之戰、不亂之亂,或借用一個時髦的造詞法,叫做亞戰爭。
但咱們知道,古代中國,不管亂到什麼程度,本來的風俗、基礎的人倫,一直頑固地保存。在小的單元上,自治的能力仍在,一旦平定下來,社會重建,不費很大的勁,就回到原來的模樣。能造成最大破壞的,一個是軍隊,一個是飢荒,這兩件事,一是強權本身,一是強權使然,所帶來的亂世,為古人最可怕的記https://read.99csw.com憶;這記憶,也常為強權所利用,威脅大家:你們要是不聽話,別怪我讓你們回到亂世里。
強力來勢洶洶,比如當時半野蠻的滿洲人吧,而一旦在傳統中行動,總要受到一些馴服。要是擺脫了傳統的約束,擺脫了一切約束呢?幸運的是,在清代這種情況並沒出現。對清代批評得最厲害的,不是遺民,而是十九世紀的龔自珍。按他的形容,他的時代是「痹癆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他甚至惡狠狠地說,「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咱們聽聽,連小人都不合標準了,豈不是人倫盡https://read•99csw•com喪,禮教雲亡?但咱們知道,魯迅寫過一個九斤老太,那樣的人物,在民初並不算少。咱們也知道,二十世紀初的改革家,頭痛的事之一就是風俗改易,良是為難,似乎可以推論,民國初年的風俗,和晚清比沒什麼大的變化,而咱們又知道,好多的人,直到現在還說,民初的風情,比後來敦厚得多。
顧炎武的高見之一,是在《日知錄》里,談起三國正始年間的風俗,有感而發的。那段話很有名,但我還是抄一下:「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