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悖入悖出

悖入悖出

民之初起,大約如古歌里說的,「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尋個生路而已。至明末,某地兵變的反詩里說,「大戶積錢還我債,小民養女是吾妻」,已是虎狼口吻了。後來再有進地,至多如洪秀全,沐猴而冠。洪秀全曾夢見無數天兵天將,進貢寶物,在他面前縱橫排列,使他滿面歡容,這大概就是一個階層的頂高幻想吧。有點諷刺的是,古代中國,一直以教化人民為任,何以越教越壞呢?
最糟糕的情況,還屬明末。那種國家權力,經歷了一千多年,已把社會浸透了,改造了;當它墮落時,整個社會也一同墮落,它腐爛時,從天南到地北,社會生活的每個地方,一齊發出臭氣來。那https://read.99csw.com時的合格暴民,不僅反貪官,反皇帝,也反社會。在他們眼中,可恨的很多,可尊敬的幾乎沒有,不亂殺亂搶,還指望他們做什麼呢?
如果一個明代人帶著全部知識回到漢唐,他是什麼也做不了的。假如一個當代人回到明末,面對那種墮落和混亂,是否能做什麼呢?在那種亂局中,他可以大聲疾呼,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可以冷笑不語,以對得起自己的智力。不論哪樣,那結果是我們已經知道的。或許,這個當代人能夠又向前旅行一百年,遊說正德、嘉靖時代的士大夫,攜帶著真正外部的知識,他能否來得及改變些什麼呢?那就是我們不知道九*九*藏*書的了。
不只是平民。權力腐蝕社會,掌權者首當其衝。古代社會的平衡,靠著多種社會關係;每一朝代,早期的官員,尚在文化或宗法上有自信,幾代之後,只好越來越依賴強力,有暴君而有暴臣,有暴臣而有暴民,最後打個遍地瓦礫,剩下些得了失記症的倖存者,白手起家,恨不得從石器時代開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曾有人恭維這種循環為超穩定呢。如將千年擠為一瞬,看到漢唐和宋明也沒什麼大區別,確實是超穩定,中間死於非命的千百萬人,盡可忽略。
一位朋友有個好職業,工程師,有個壞興趣,讀舊史。他讀得比每個人都認真,每月總有幾天,要興嘆九原,屬懷read.99csw.com千載,弄得自己沒辦法快活。近日讀明末史事,又不高興起來,因為他是心軟的人,讀到那些殺戮、破壞,各種野蠻殘忍的事情,便修正自己以前的看法,轉而認為,暴民難成大事,造反不是出路。我勸他說,讀書的人,喜歡站得高,看得遠,把自己想象為社會的計劃者,若放下這身段,也許會少些麻煩,對自己或對他人。是否支持或反對某一種事,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出於自己原本的道德立場,甚至出於情緒或利益,也比出於某種高遠的目的,要可靠些。
古代的集權制中國,亡于亂,也興于亂。這不僅讓人讚歎國家這樣一種組織,彷彿有人格、有智慧,它將自己的失敗化為社會失敗https://read.99csw•com,將自己的死亡化為天下大亂,然後藉此重生——它死亡時,將整個社會拖入極端的混亂,使人民歡迎任何一種秩序,哪怕是過度的秩序,然後,正如我們看到的,帝國又在人民感恩戴德的歡呼聲中鳳凰涅了。
何況暴民也有進化或墮落。使帝國崩潰的大叛亂,即使考慮到越往前記載越不詳的因素,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那麼糟糕。陳涉、劉邦造反的時候,未聞有瘋狂的舉動。綠林、赤眉,頗有草莽英雄的氣概。到了黃巾,雖然有一點荒唐了,但對社會的破壞,還趕不上董卓、李郭之亂。
暴民自然是很壞的。但暴民從何而來?專制像籠子,關進去的是良民,放出來的是野獸。有責任心的計劃者會想,我們https://read.99csw.com在籠子里完成教化吧,那固然好,但如果這時野獸把籠子咬壞,這有責任心的計劃者,要不要幫忙把籠子修好呢?瞧,用心高遠,有時也會令人小則尷尬,大則忘記本意,做出奇怪的事。
一種制度惡化,總要激發出人性的惡來,是前者借後者洗清自己,還是後者埋葬前者,抑或兩者互濟,涉及太多的因素,誰也沒辦法預先分析吧。有道德感的人,面對明末的痛史,往往為難,便是想象自己為當時的人,而上知三千年,下知三百年,怕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隋末之亂,既有張金稱的「所過民無孑遺」,孟海公的「見人稱引書史,輒殺之」,也有竇建德的釋張玄素,用王琮。到了唐末黃巢,殺人就很隨便了,可謂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