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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不可奪志

匹夫不可奪志

雖然如此,讀明清史,前面的紛攘令人煩,後面的沉悶更令人煩,唯有易代的時代,一批人的志氣,可歌可嘆。如果一切只能以事功論,這些人的犧牲自然無謂,萬一事竟有非以成敗計者,則頑民的倔犟精神,為有明一代最好的遺產。黃宗羲曾說:「天地之所以不毀,名教之所以僅存者,多在亡國之人物。」如不扣住字面理解,他的道理,我是同意的。
鄭寒村說,沈遴奇好亂如此,並不是他老人家心眼不好,而是別有懷抱,「非常情計慮所可窺較」。又記沈遴奇每赴山陬海曲,見些奇奇怪怪的人,回來便張大其事,曲曲折折地講給同志聽。鄭寒村回憶,他小的時候,沈遴奇常到他父親家來,說這些事。read.99csw.com他父親明知說的都是想象中語,不是實情,還是喜歡聽,一聽就高興。
鄭寒村的墓志銘,還寫到沈遴奇的貧老伶仃之狀,「衣零履綻,肩癯發秋」。在眾人眼裡,不過又一個瘋瘋癲癲的老窮鬼。遺民並不都是名士,沈遴奇還有字畫文章,還有墓志銘,不知多少人,墳頭也沒有一個。最可憐的,是既無地位也無家財的下層讀書人,還有普通平民,打鐵的、賣面的、裁衣服的,他們懷了一肚皮不入時的見識,四處碰壁,最後澌滅無聞,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幾十年,真的會發生許多變化。當年一同起誓的書生,有多少翩翩刷羽,徙巢新樹,剩下幾個冥頑的人,read•99csw.com也只有罵的力氣了。故國衣冠,過去聳動群情,現在只惹人笑,以為小丑;使酒罵座,過去無人敢忤,現在連請也不請你了。海上的消息全是空言,山中的義士只是寇盜,回眼一看,當年燈下,幾人還在,果然事異人非,身心俱枯槁矣。
幻想是這些人的精神食糧。明末人民的窮困有目共睹,但在遺民看來,康熙朝的民生,困苦尤過明末。揚州人范荃在詞里說:「憶六十年前,兒童嬉戲,繞遍荼蘼架,說與旁人都不信。」意思是過去的太平景象,現在已經不再了。遺民詩文強調民困,裡邊的指望自不消說。然而人們甘為太平犬,用王夫之的話說,只知「求食,求匹偶,求安居」,只要有口九九藏書飯吃,沈遴奇等期待的天下大亂,怎麼會有呢?
明之遺民,要反清復明,在今天看來,明與清又有多大分別?要內夏外夷,在今天看來,夷與夏又有多大分別?但如果把那個時代的東西揀去,剩下的,不屬於單一時代的,就是那最好的東西了;我們也就看到了反抗者的真正身份,看到個人的意志,竟有如此力量,能令山河改道的威權,竟也無以奪之。
南宋亡于蒙元后,宋朝的遺民自然也盼恢復,心情卻不像明遺民那樣焦憤。謝皋羽《登西台慟哭記》是曾收在語文課本里的名篇,但明之頑民如閻爾梅的哭,悲痛絕望竟遠有過於謝氏。一開始還盼著王命一到,義師蜂起;再後來又盼清政苛暴,打起愚民;到最後士氣read.99csw.com不可恃,民氣不可恃,天運不可恃,真的如盲人夜行。王夫之先生曾焦急地說,再過五十年,故老之存百不及一,大家都習慣了新朝,事無指望,所以有志之士,急爭其時。然而未過五十年,他已改為期待天地之氣,五百年一復了。
出遊,在遺民那裡有豐富的意味。遺民游天下,除了陰結豪士,還要觀覽形勝,以為一種軍事準備,或搜集幻想的食糧。這與他們愛談俠說劍,習騎射、兵法,甚至道術,自然是受同一種心理的驅使。沈遴奇在外面的時間還算少的,好多人漂泊數十年,敝裘風雨,疲馬關山,直到熱心再也維持不下去,「冰霜滿地,壯心無處堪熱」。
沈遴奇名氣本來不大,幸有鄭寒村寫的一篇墓志銘,記他數九九藏書事,常被史家拿來解釋明遺民在大清的心態。其中一件,是沈遴奇喜歡預言天下大亂。有一次宿在別人家,半夜裡忽然躍起,大叫大嚷,說兵打來了,炮聲震天,戰船蔽江而下。左鄰右舍驚醒,還以為來了強盜,亂作一團,沈先生早已就枕酣睡。原來是一場夢。
生計是那種等你想起來要考慮時,往往已經晚了的事。並非人人都有冒辟疆的買山錢、顧寧人的治生術,或傅青主的大藥方,許多遺民最後真是窮餓而死。「易堂九子」中的曾燦,曾是豪氣萬丈的人,等到老了,方覺凄涼,晚上看書,想的只是做天地間奇男子;一到白天,衣食亂心,竟無鬆口氣的時候,老而無所,終年困頓,想買塊田養老,無錢無計,「如跛鱉之登崑崙,何日乃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