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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典忘祖

數典忘祖

古代神話中的角色,往往越是晚出,事迹越豐富。比如女媧,在《楚辭》和《山海經》中出現時,還是平凡的神魔,到了《淮南子》,乃有補天的故事,到《風俗通》,就摶土造人了。神話本是文明初期的傳說,但中國文人痛感於古史闕如,往往攘臂造之,這樣,神話也就有了第二春。
一套觀念像一棟房子,偶爾從下面抽去一兩塊磚,未必導致崩潰,但畢竟是令人不快的。我不是唯一的人,在知道兩河以及古埃及的文明比我們早的那一天,心裏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幸好我聽說,我們的考古學家,幾十年如一日在忙一件事,就是挖掘證據,來證明我們的文明其實至少有一萬年那麼久;而九_九_藏_書我們的歷史學者,也在積攢本領,總有一天能夠修改文明的定義,使別的文明乾脆就不存在了。我初次聽說線粒體夏娃的事情時,也是那樣的不痛快。那是一個朋友向我講的,他越講越高興,我越聽越生氣,心裏閃過好幾種惡念,都是和怎麼把他害死有關的。
所以,現在我來想象遠古的事情,和三十多年前完全不同了。是的,那些元謀人、藍田人、周口店人,他們不是我們的祖先。多令人傷心啊,但還是把眼淚擦一擦吧,別忘了,真正的祖先也許正惱怒地盯著我們看呢。連孔子也不主張非其鬼而祭之,我們是如此敬重聖訓的一群人,難道不該聽他這句話嗎?
九-九-藏-書套觀念證明,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我們目前和過去做的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雖然我們未能證明所有的人,都起源於我們如今稱之為中國的地理區域,但至少證明,我們在進化上從未依賴他人,從未有外界的因;我們是自己的果,我們一直獨立於外界,如果我們決定繼續獨行,那也是有理可據的。那時的我,像一隻躺在岩石上曬太陽的蜥蜴,他相信他和這塊石頭,是在宇宙之初一起創造的;如果你過去對他說,下來走走吧,他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了。他認為,你一定是在覬覦他的石頭,因為這是全世界最好的一塊石頭,而全世界的所有生物,只有一個生活目標,那就是https://read.99csw.com佔有這塊石頭,哪怕是在它旁邊靠一會兒也好。想往這塊石頭,是他們打發時光的主要方式。他們在森林里唧唧喳喳,都是在商量和石頭有關的壞主意。
我對古史最早的印象,來源之一是一本叫《路史》的書,宋代人寫的。我小時偶爾得見,三句話懂不了半句,但連猜帶蒙,依稀知道原來天地初開之後,有天皇、地皇、人皇,以下種種,各有名號次第,一點不亂的,看著心裏歡喜,何況是豎排,自然是邊讀邊點頭。現在呢,知道這本書一多半是胡說八道。
上了中學,知道進化論,知道元謀人、藍田人、周口店北京人,是我們的遠祖。與此相關的,我和我的同學們,形成了一整套https://read.99csw.com觀念,那就是,「自古以來」,我們的祖先,無論是文化的,還是生物的,自始至終在這塊土地上進化、繁衍。可惜當代生物學尚不能推論其餘,不然我會堅信,和我有最早的血緣和基因關係(即使是想象中的)的那個真核細胞,就孕育在家鄉的水窪里(那裡在若干億年前曾是海洋);那條引發後面好多故事的魚,就是從渤海的什麼地方上岸的;也許各地的古猿是分別悟到了拇指的妙用,但和我有關係的那一隻,發生這一偉大的啟蒙,一定是在河北的什麼地方。我們——在其最廣的意義上——一直在本地寧靜地進化,不曾受外部世界的干擾,也對外部世界沒有興趣。
多數時候,人並不是按照事實改變自九*九*藏*書己的看法,而是相反,按照看法選擇事實。我們有一種能力,可以堅持明確或隱約知道其為錯的東西,而不覺得難為情,相反,倒佩服自己的堅定。瞧,我是多麼勇敢呀,我在二十一世紀還堅信大地是馱在大象的背上。所以,有時候,問題的關鍵,變成了是否決定做一個比過去稍好一點的人——如果不是,就作好準備,允許自己的一套想法,和越來越多的新事實抵牾,掉頭閉眼,到最後離世界的主流越來越遠,驕傲而氣憤地獨處;如果是,那意味著要打開心胸,承認錯誤,讓對科學的信心壓倒自尊心,意味著不僅僅允許接受把馱負大地的大象修正為海龜或鯨魚或巨人,還允許接受「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回事」這樣一種嶄新的事實。